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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法官的自白美文摘抄

文學1.22W

我説:“從一位退休了的老法官口中説出支持,在我這個作家聽來,意義非同一般。”

一位法官的自白美文摘抄

他説:“我的態度,我是指生病以後的我,當然跟你一致,跟老百姓一致囉。司法改革這種事,自上而下比自下而上給力多了。好比推磨,誰的雙手在磨柄上,誰才能使磨轉得快。搭不上手的人,只能在旁邊乾着急。”

確切地説,他是一位三年前退休了的法官;一位文學愛好者。八十年代寫詩;九十年代寫;2000年後開始寫;出過幾部作品集,多為自費。

在他的散文年代,我收到了他的一部分打印稿,二十餘篇。他在附信中強調他是一位省會市法官;強調寫作是他的主要業餘愛好;強調寄給我的稿件是他即將正式出版的第一部散文集的一部分——希望我能為之作序。

他的希望是以請求的文字表達的。

那年的我就已為各種年齡各種職業的人寫過不少序了。十之八九的他們是業餘作者,卻還沒有法官請我寫過序——至今他仍是唯一請我寫序的法官。

法官而愛好文學寫作,我認為我太有義務予以鼓勵了。而且認為,愛好文學寫作,有助於法官更人性化地依法判案,從而成為好法官。我的想法其實毫無根據,但當年的我確乎就是天真地那麼想的。

一位法官筆下能寫些什麼內容什麼風格的散文呢?

我懷着挺大的好奇心認真地讀了他的每一篇散文。那些散文寫到了親情、友情、鄉情;沒有一篇涉及愛情,連別人的愛情也未涉及。亦有數篇是寫景的,詠物的,唯美而不染人間煙火。總之,那些散文像許多業餘作者的散文一樣,篇篇皆是寫一己情愫或情緒、情調的——大學裏喜歡寫散文的女學子,十之八九便是那麼一種寫法。

然而他的文筆不錯。字裏行間流淌的自我感動,分明是真情呈現。從他的散文中我拼出了他當年的人生圖形——小我兩歲,農家子弟,恢復大學聯考的次年考上了省裏的大學,畢業後法院招書記員,於是穿上了法院制服,三年後成了法官。當年中國缺法官,學中文的大學生成為法官不是什麼稀奇事。

我虔誠地為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寫了序……

在他的小説年代,我又收到了他的中短篇小説稿,請我再次作序。那也是他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説集;這次他的請求,像是老朋友之間的請求了。

他的小説中有愛情了,而且寫得頗大膽。當然,一看就是完全虛構的。也有各種慾望強烈的形形色色的他者了,但沒有是法官的人物。

我也為他的小説集作了序。

這一次他在附信中留下了他家的電話。

我困惑地打電話問他——為什麼筆下從沒寫到是法官的人物們的喜怒哀樂呢?散文屬非虛構類文體,他不願寫不便寫我理解。但小説是虛構類,是創作。他有生活,他熟悉是法官的人們,如果能寫好一個是法官的人物多好啊!中國的小説作品中,特缺乏法官人物。

他在電話中説:不好寫,太不好寫了!萬一同事們對號入座怎麼辦?萬一領導問罪下來怎麼辦呢?我不能因為愛好寫作就因小失大,自己砸自己的飯碗啊!……

聽了他的話,換位思考,我也理解了。

他家的電話是自動存碼的,於是他有了我家的電話號碼。以後連續三四年,每逢春節,他都打電話拜年。後來,他的姓名在我頭腦中漸無記憶了。

不久前的一日,我忽接到他的電話,説他人已在北京了,極想見我,語調很是親近。

我試探地問:“你還在原單位工作嗎?……”

他説:“我已經從法院退休了,被一家律師事務所聘去了,不必接案子。畢竟是老法官了呀,類似顧問的角色……”

我這才想起他是誰。

那幾日北京霧霾嚴重。我説天氣這麼惡劣,你對北京又不熟,別折騰自己了吧。

他説他是來北京看病的,見我是他長久的心願。

我問什麼病?

他説是胰腺癌。

我説那你更不要來了呀,你的心願我心領了。

他堅持想要見我一面。説北京有朋友,會開車送他。説特意給我帶了一點兒地方特產,不送給我,不知拿那些東西怎麼辦才好……

我被感動了。

這是沒法不被感動的。

像所有的癌症患者一樣,他的臉很消瘦。頭髮剛染過不久,黑得失真。他在我家的木椅上坐得筆直,我想那是職業生涯養成的習慣。我自認為閲人無數,他使我覺得是一個坦誠和實在的人——

他指着兩個禮品盒説:“過期十幾天了。是讓兒子買的,估計買時沒仔細看。那我也得拎來,沒有物證,心意無憑呀。還是朋友發現的,吃的東西最要講認真二字,變質了就扔哈,反正一盒才百八十元。”

他説自己一向身體蠻好的,是到了律師事務所之後,在一次答謝體檢中才查出癌症的。

我問什麼是答謝體檢?

他説在一樁醫患糾紛的官司中,他們律師事務所為醫院打贏了官司,院長一高興,就批示為他們全所律師在本醫院進行了一次相當全面的免費體檢。

“你看,事情竟成了這樣!所裏待我不薄,每月一萬元給我開着,我還兼着一傢俬企的法律顧問,我在我們那兒是令人羨慕的。現在,我幸福指數很高的晚年發生了惡性突變……”

他的苦笑令我心生憐憫。

為了避免和他談他的病,我轉移話題,問他當年是一名中文學子,而且當年中文學子畢業後找工作挺容易,為什麼會應聘去到法院當書記員?

他説當年談好的,最長三年後就會轉為法官。當然,轉前要進修。

我張張嘴,將到了脣邊的話咽回去了。

他問:“你想問我後不後悔是吧?”

我點頭。

他説:“從沒後悔過。如果我當年去到了什麼出版社、雜誌社,那現在才會後悔莫及。”

我説:“的確,現在出版社雜誌社的日子都不好過,你當年很有遠見。”

他説:“倒也不是有遠見,是與當年許多中文學子們的想法不同。我是農家子弟,我們農村人,最不待見搞文的了。省裏的這個工作組那個工作組下到農村去考察、調研,也有主管和出版的幹部帶隊的時候,那下邊的接待可就隨便多了。但如果工作組裏有公檢法的人,還不必是帶隊的,接待可就大不一樣了,哪一級也不敢怠慢。只那一身制服,先就使人敬畏三分。沒敬也必有畏。當年我到了法院,第一次回農村探家,全村人一聽説我在法院工作了,沒有不誇我出息了的。我成為法官以後,雖然只不過是區法院的法官,再探家可就很有點兒衣錦還鄉的意味了,村裏的鎮裏的幹部,主動來認識我。調到中級人民法院後,當法官的時間長了,有點兒老資格了,人脈廣了,每次回家,縣裏的幹部也得拿我當成人物,有的還派司機將車開到我家門口供我調遣呢!自從我成了法官,我家在當地就沒再受過一次窩囊氣。就拿拆遷這件事來説吧,開發商親自登我家門,囑咐説你家可千萬別跟着鬧。你家一跟着鬧,事情複雜了。只要你家人不捲進去鬧,一切單説,好説,肯定虧待不了你家的。我弟要在縣城裏擺個固定菜攤,我在省城幾通電話打到縣裏,事情就搞定了。即使我退休以後,不論在省城還是在家鄉,初次見面的人一聽我説是從法院退休的,差不多都立刻來一句‘以後請多關照’。當然,我接觸的人民多官少。是官的,也是些小官。‘法官’二字在民間太有含金量了。退休的老法官,含金量仍在。你可能不太瞭解,‘公檢法’三字,是指三方面機構,但在法律常識矇昧的地區,特別是農村,‘公檢法’就是一家人。許多農村人根本不明白檢察院是幹什麼的,卻往往有這麼一種錯誤理解——法官等於是穿法官服的公安人員似的,只要法院通知抓誰,那公安局是肯定照辦的。我成了法官,我的小家,我農村的大家庭,都受益多多。我怎麼會後悔呢?我一生最慶幸的就是這件事了!”

我説:“只要法院通知抓誰,放誰,公安局肯定照辦,連我也是這麼想的呀。”

他説:“連你都是這麼想的,證明中國人太缺乏司法常識了。法院的案件分民事與刑事兩大類嘛。涉及刑事犯罪,法院與公安部門是相溝通、配合的關係。但這並不等於誰聽誰的關係。有時公安部門將犯罪嫌疑人的罪證書通過檢察院送到法院,要求判刑或重判,法院看後認為證據不足,是可以駁回的嘛。有時法院審過一樁案子,要求公安配合抓人,如果公安方面認為性質不夠是刑事的而仍是民事的,那也可以説明公安方面的看法嘛。這些關係太專業了,因人因事而異,不是幾句話説得清楚的,我可不在你家裏給你上普法課,換個話題,換個話題!……”

我以請求的口吻説:“我能和一位退休的老法官面對面請教些問題的機會太少了,這是第一次。你來都來了,就滿足我的願望,給我補補課吧。”

他笑了。不再是苦笑。笑得蠻燦爛。那燦爛的笑出現在他消瘦的臉上,像黑白電影閃回了幾秒鐘的彩色片斷。

我問他當的是民庭法官還是刑庭法官?

他説基本當的是民庭法官。有一個時期轉到了刑庭,才一年多就強烈要求回到民庭了。

我問為什麼?

他矜持地笑,不想回答的樣子。

我説:“這也不是不便回答的問題呀。”

他説:“還真挺不便回答的。不過呢,我都這樣了,跟你實話實説也無妨。當民庭法官,好處多一些,收了關照錢,犯錯誤的機率也小。錯也錯不到哪兒去。刑庭法官就不同了,每有公安與檢察院兩方面介入,法官想起到關照作用很難的。非要關照的話,一旦東窗事發,那可就是大錯誤了。所以刑庭法官要比民庭法官謹慎得多。”

“民庭都是些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案子,審了一輩子就不煩?”

“怎麼不煩啊!有時候太煩了!但即使是民事糾紛,鬧到了法庭上,誰都想把官司打贏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也有誰先舉起巴掌的責任區分吧?各打五十大板只不過是種説法,打你四十五,打他五十五,意味着你贏了。心理上的贏也是贏啊。就算他佔的理事實上多幾分,但判決書的用詞只要稍微往有利於你那邊關照一下,他多佔的那幾分理就似有似無了。一般老百姓之間的`官司,給法官塞錢的其實不多。他們在法律上爭的往往是一口氣。身為法官,關照哪一方點兒,也無非就是人情關照。比如本來你該道歉的事,我判個雙方互相道歉,你心裏最清楚那就是在面子上關照你了。哪怕你是賣魚賣肉的,過後不送幾條魚幾斤肉給我,那你太不懂事了吧?人情關照起碼獲得到感激。別人對法官的感激之心,某些時候對法官也是有用的啊。

但如果一般老百姓和官員的老闆的名人的三親六戚,或者直接和他們本人打起了官司,那麼是官員的是老闆的是名人的,如果想要獲得法官的關照,暗地裏必得意思意思吧?大點兒的官兒不太會直接和老百姓打起官司來,和老百姓打起官司來的經常是他們的三親六戚。他們也不太會塞錢給法官,那雙方都會不好意思。但他們如果託人捎話甚至親自給法官打電話,面子總是要給的呀。給了大點兒的官兒面子,對方欠了你人情,那人情是有含金量的吧?如果是老闆或老闆們的三親六戚被老百姓告上了法庭,不出點兒血的話,法官又幹嗎非予以關照呢?法官對惹上官司的老闆們,一般是外冷內熱的。為什麼呢?因為即使他們被判刑了,出獄後可能還是老闆,還是有錢人。關照他們是划得來的。如果是名人,尤其文藝界名人被老百姓告上了法庭,那幾乎是每一位法官都樂於審的。那對於我們是很快樂的事。這樣的事其實也不多,但主審法官確實會有快感。這時名人就要加倍小心了,如果給法官的印象不好,即使有理,往往也會被法官審得很屈辱。所以名人為了那點兒面子,往往也會託人過話‘人情後補’。即使有這四個字在先,法官肯不肯關照,那也兩説。確實有那類法官,會給官員面子,也願意給有錢人面子,就是偏不給名人面子,還要通過名人官司自己也出名。名人惹上了官司碰上了那樣的法官,那就只能怨自己倒黴了。”

“可是,法官關照一方,官司的另一方服嗎?”

“那就看法官水平了呀。比如吧,張三李四是鄰居,張三一向總欺負李四,哪天把李四惹火了,發狠打傷了張三,張三成了原告,還託上了關係,表達了物質性的‘意思’。這種情況下,收了好處的法官往往會這麼判,當庭告知李四,我現在審的就是你打了張三。你打了沒有呢?確實打了。打人犯法,我要依法判你傷害罪。至於張三一向欺負你,那是另案。另案等你把張三告上法庭再説吧。法官將一樁案子分成兩部分來判,是種智慧,並不犯錯,而且判起來還簡單順利。如果李四也‘意思’到了,那麼法官會暗中關照李四,你可以反訴。如果李四既沒有意思到,又缺乏法律常識,那麼法官都不提醒你有反訴的權利。當然,這都是從前的內幕,現在有律師這一行,以上做法基本行不通了。你別急,我知道你想説什麼?想説我們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是吧?這確實是難以否認的現象,但也確實主要是從前的現象。現在,特別是在大城市,基本上不太可能了。一方面是由於判案透明度加強了,另一方面是由於律師這一行太發達了,把從前我們法官的油水截流了。但是中國的法律留給法官的判決空間至今還是蠻大的,死緩和死刑這是多大的差別?10年刑期和五六年刑期差別也不小啊!海里的章魚有種本事,也可以説太能耐了!十七八公斤的章魚,那多大個兒呀,但是它能從直徑一寸多點兒的洞口鑽入鑽出。中國的法官們犯事,往往正是因為對自己類似章魚的能耐太自信了!”

“現在,中央加大推行司法改革的力度,對法官們會造成壓力嗎?”

“太會了呀!不瞞你説,不少法官都想脱下法官服去當律師了。有人二意思思的,在乎的基本就剩一條了,當法官畢竟捧的是金邊鐵飯碗。鐵飯碗就不能不在乎了,何況還鑲道金邊呢!你看現在,又是責任制,又要出台什麼引咎辭職、罷免制的,今後法官這隻金邊鐵飯碗肯定不好捧了。還想徇私枉法的話,風險係數高了呀,章魚本事曝光,不但碗掉了,人也栽了,那不就完了?”

我忍不住也直人快語地説:“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還挺懷舊嘛!”

“哈哈哈哈……”

他放聲大笑。

一個患了癌症的人居然能那麼響亮地笑,使我着實吃了一驚。

他笑罷,表情極其莊重地説:“我不是懷舊,我是慶幸。司法改革力度加大了,步伐加快了,我不也退休了嘛!再怎麼改,一點兒不關我的事兒了呀!咱倆都聊到這份上了,我乾脆再坦率一點兒説,我當年判過的一些案子,也是經不起拿到陽光底下曬的呀!所幸都成往事了,而且咱也不是個貪人,從沒獅子張大口過。收過錢物那是不假。一次收錢不多,答謝我一位民事法官的東西,那也不會貴重到哪兒去。某天我走人了,我的三親六戚説不定也有惹上官司的時候。人不惹官司,官司還惹人呢!這是對誰都很可能的事。那時我也沒法在另一個世界罩着他們了呀!所以呢,司法改革既然對老百姓有益,今後對我的三親六戚也有益,他們也都是普通百姓嘛!”

我説:“那麼,你很支持囉?”

他問:“我説支持,有什麼意義嗎?”

我説:“從一位退休了的老法官口中説出支持,在我這個作家聽來,意義非同一般。”

他説:“我的態度,我是指生病以後的我,當然跟你一致,跟老百姓一致囉。司法改革這種事,自上而下比自下而上給力多了。好比推磨,誰的雙手在磨柄上,誰才能使磨轉得快。搭不上手的人,只能在旁邊乾着急。”

我説:“你比喻得挺形象。”

“畢竟咱也是文學寫作愛好者呀!”——他孩子般地笑了。

那時他的樣子很可愛。

他又問:“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説了這麼多做過法官的人不該説的話嗎?”

我反問:“為什麼?”

他真誠地説:“一,因為我拎來的禮品過期了,我要挽回尷尬。二,因為我看出了你希望我跟你説説。三,你當年問我,為什麼不寫寫司法界的事,我一直希望有機會當面告訴你,那些事的確不該是我來寫的。現在我了此願了。”

我也真誠地説:“在北京有了什麼困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

他打斷地説:“停。點到為止,我謝了。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麻煩不到你。怎麼説我也是在省會城市當了三十多年法官的人,在北京那還是交下了幾位朋友的,他們都欠我人情,也都願意還我人情。”

我一時不知説什麼好了。

他説:“你是作家,我登門拜訪,咱們總得聊聊文學嘛!你對諾貝爾文學獎究竟怎麼看?”

於是我們便聊起了文學……

我不但將他送出了家門,而且將他送到了街上,送到了車前。我很想看清一直在車裏耐心等他的人,是他怎樣的一位朋友,卻沒看清。他一坐入“寶馬”車裏,車立刻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