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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愛説不出口抒情散文

文學1.12W

我從記事起,就不怎麼喜歡他。那個鬍子拉碴的男人,貼上來,皮膚有種針扎的疼。他親我,每次我都狠狠地用衣袖擦被他唾液弄髒的地方。有時乾脆在他的視線裏,去換一盆清水洗臉。然後取出香噴噴的兒童營養霜,在鏡子前,一邊抹,一邊窺視他的表情。我那麼小,已經懂得不動聲色的拒絕。

有一種愛説不出口抒情散文

我不讓他去學校接我,縱是大雨滂沱,我也一個人往家走。有一年刮颱風,教室外面的一棵梧桐樹被連根拔起,線路也被刮斷,教室裏一團漆黑,有的女同學甚至嗚嗚地哭出聲來,許多家長湧進來,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我冷得瑟瑟發抖,在角落裏,卻還祈禱他不要來。周圍的同學被一個個領走,穿上家長帶來的衣服,嗚咽聲小下去時,我聽到人羣裏起伏着我的名字,被他的聲音叫出來,忽遠忽近,他是不是瘋了一樣找我?

我的心劇烈地跳,生怕被他發現。隱藏起來的心願驅使我把課本塞到抽屜裏,趁着混亂溜出教室,風雨瞬間吞沒我時,我只慶幸我甩掉了他。抄一條近路逆風而行,脊樑在寒冬被冰水刺激得疼痛。我可能哭了。被冷和暴風雨折磨得喪失了一個人回家的勇氣。

好容易捱到家,媽媽撲上來,問我怎麼一個人回來,還和我説,他去接我了!我撒謊説沒有碰到他!

又過了半個小時,他才一瘸一拐地回來。半舊的雨衣裏,胸前鼓鼓囊囊地突起,像要撐破衣服,滑稽極了。我想幸虧沒有被他找到。他那個樣子,不被同學嘲笑死才怪。脱下雨衣,他掏出那團鼓鼓囊囊的東西,是為我帶的一件絨衣。渾身上下,只有那件被塑料袋包裹好的絨衣是乾爽的。在絨衣套上脖頸的掩護裏,我感覺臉上有兩行熱熱的東西忽然從眼眶裏蹦出來。

那天晚上,他就發燒了,躺在牀上,那條半路致殘的腿被他狠命地掐着,我端着一碗薑湯送到他的枕邊。還聽他説:今年的颱風是我記憶裏最猛烈的一次,我找不到你,竟以為你被颱風刮跑了!學校後來就沒人了,唉,如果早些去就好了,你也不至於淋成那樣……

那天晚上,他被急性風寒和腿疾折磨的一夜未睡。我也沒睡。隔着一堵牆,他咳嗽了一夜。第二天學校就貼出停課的通知,報紙和電視的新聞裏,也陸續報道了那天是建國以來這座城市遭受的最劇烈的一次颱風侵襲,給城市帶來了災難空前的迫害,有六名國小生獨自一人放學回家走失,而其中的三名學生就是我們那所學校的。

我只聽到這一句,心便空在那兒,久久收不回魂魄似的。那三名學生當中,有一個是我們班級裏的同學。他也聽到了,把媽媽煮給他的雞蛋非塞進我手心,逼我吃下去。

我在無知無覺裏大口地嚼那顆雞蛋,填補着對於颱風後知後覺的恐懼。我想,如果我在那一天死掉,在他親自去學校接我回家,而我只是因為他殘疾的外表,怕丟人而因此葬送掉性命,那麼他一定會懷了滿心的懊悔,也一併了結了性命吧。

兩者都是我懼怕的.。

會考結束,我因為幾分之差與重點高中擦肩而過。從公佈榜上的二類高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後,我退出來,聽到簇擁的人羣裏,議論着我,真可惜!只是這三個字,唏噓反覆着,像重錘之下又見縫插針的小釘子,連邊邊角角的自尊都被釘得死死的。在馬路上晃到烈日當空,才往家裏去。半路碰到他,站在街角等我。一副期待滿滿的表情,愈發刺激我。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他走的慢,聲音卻追上來,説爸爸已經知道了,一大早我就去學校了,一個師傅正在往宣傳欄裏貼公佈榜。爸爸都看到了。你盡力了,不怪你。

我走的愈發快,甚至有奔跑起來的慾念。怕他追上來,重複“不怪你”三個字。心一直往後退,往後縮,彷彿那一剎那,從前的驕傲與榮光都被他的“不怪你”打倒。

假期同學們還保持着聯繫,一些會考成績不如我,甚至遠遠差了我一百分的同學卻因家世背景、金錢補分的緣故,依次收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的心,灰極了。

回到家,我很少説話,把自己反鎖進房間。他在門外,叫我出去吃飯!説一個人怎麼能夠經不起一丁點打擊。只要沒被打倒,就永遠都有成功的機會!我的怒火一瞬間爆發的排山倒海,呼啦一下打開門,朝着他吼:班裏成績比我差的同學都收到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了,你一輩子不如意,無錢無權,只是一個鍋爐工,所以我只能去念一個二流學校!

我的眼淚淌了滿臉,哭泣與悲憤讓我説的話越來越難聽,也愈接近我心底真實的想法。噴湧而出的抱怨與斥責,像一顆炮彈炸向他,他的遍體鱗傷是我看不見的。我衝回房間痛苦,從窗口看見他趔趄的身影,走出大門。那一夜他沒有回家。

第二天,他把五萬元錢放在我的牀頭。我差了五分,而一分的贊助費是一萬。他讓我去報名。一夜之間,蒼老與疲憊像他臉上呈現的老年斑,分外地觸痛我。我把臉埋進被子裏,他仍然只是那句,爸不怪你……我想,在他經不起打擊與傷害的年紀,我往他的傷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鹽。他的不怪我,也許只是嘴上説説?

我出嫁了,在他63歲那年。他已經退休多年,在家和一隻花狸貓做伴。我常常不回去吃晚飯,也常常忘記告訴他,在和男朋友一起享受燭光晚餐時,他的電話才打過來,説他做了我最吃的薰鮁魚,那種想給我驚喜的聲音叫我不忍,我對着話筒説,爸您給我留着,等我回去再全給您消滅掉。他一迭聲地説好,掛斷電話時,我還是感覺到他隱約的失望。

我開始拖着男朋友回家吃飯。他開心地忙活着,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就再沒和他爭執過。買回來的東西,一多半是孝敬他的。而我平素花錢大手大腳,今天學陶藝,明天學插花,後來又正式報考了西安交大的MBA碩士,手裏幾乎沒有積蓄,臨到出嫁,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理財方式出了問題。一個沒有陪嫁的女子,會不會被待嫁的那個家庭看輕?

那天回去時,已經很晚,他房間的燈光仍亮着。我正欲回卧室,他出來叫住我,説,未未,你要出嫁了,這是爸爸的一點心意,你需要什麼東西就自己買。遞過來一個存摺,我沒打開。我怎麼能要?他只有微薄的退休金,如果能夠存下一點積蓄。這是何其厚重何其積蓄不易的一筆錢!我不能要!

彷彿看出我的顧慮,他説這隻存了三萬元,這一輩子,爸爸都沒什麼本事,所以,只存了這一點點錢給你……他還在自責地説,我的眼淚已經衝出來,我抱住他,説不出話來……一定有顆温柔慈愛的心吧,在這樣一個粗糙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面前,我的任何表達都矯情而多餘。我抱住他的一刻,覺得我的爸爸真的矮多了,又瘦又矮,腰也已經有弧度地彎曲着,像一張半開的弓,走過年深日久的歲月,頓在那兒,收不回來,眼淚落下來,第一次誠心誠意地為這個男人,在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對我不求回報的愛了。

我用那筆錢給爸爸買了中國人壽的養老保險,他不知道。他的餘生,我只希望他能過得好。我把想接他來和我一起住以便更好照顧他的想法説出來,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的嘴翕動着,説,孩子,你的心意爸爸知道。爸爸一個人過慣了,只要你能幸福,能時常回來看看,我就心滿意足了。那麼實在的大白話,我從別的老人的嘴裏聽到過不止一次,甚至那首《常回家看看》,風摩到不絕於耳的那段時間,我每天哼着它進進出出,也從未往心裏去。但這些話出自他口的一剎那,我知道無論是歌裏唱的,還是老人們自己的情感流露,希望兒女常回家看看,都是一種共同的心願啊。

保險單有一次寄到家裏,他無意中看到,才知道我已經為他購買了養老保險。他正吃飯的動作緩慢下來,走進房間,取出一整沓東西,我一張一張翻着看,原來他已經為我投了十年的保險,從我十六歲剛剛成人的那年……一定有顆温柔慈愛的心,在我關照他的時刻早已更早更深更濃地給與我更恆久的關照了。我為他做得再多,都不及他為我付出的萬分之一。而我,一定要等到某個觸痛心扉的時刻,才會長久地在心靈的版圖上記下他對我種種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