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在去長安的路上走了半月，到了臨安。

錢塘自古繁華，西子湖畔潤雨如酥濕了瀲灩春光，滿街的煙柳垂羅幕，奼紫嫣紅漸次，流花點點。參差人間煙火，百業興隆，物華天寶，我在街上走着，目不斜視，卻暗觀六路，耳聽八方。臨安百姓一點也不覺得街上走着個和尚有什麼稀奇，大概是見得多了：臨安的靈隱寺，是和長安白馬寺，嵩山的少林寺並稱三大寺廟的佛教聖地，相傳那裏出過道濟和尚，後來成了活佛，因此香火格外興盛，再趕上七年級十五，東南一帶許多出家人都趕場來感受大寺作法事的森嚴，而且，每到每月這兩天，寺裏款待雲遊僧的伙食也會相當豐盛。

後面這句話，我是在路上聽來的，兩個人邊走邊説，你看這小和尚道行不淺啊，今天靈隱寺擺了流水席，百種素食迎接天下雲遊僧，聽説這會兒都搶破頭了，他還這麼不緊不慢的。那個説，哪個小和尚啊？這句話之後的話，因為隔得實在太遠，聽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聽完前一個的話撒腿就跑的緣故。

到了靈隱寺，山門大開，僧侶進進出出，很遠便聽見裏面人聲鼎鼎，沸沸揚揚。師父以前常教導我，我們是出家人，佈施善意是我們的不二法門。我説，“師傅，那我們為什麼還要下山化緣呢，總是接受百姓的佈施。”師傅説，“此言差矣，化緣是為了幫助百姓樹立信仰，讓他們得到解脱。”在語言上，我從來説不過師傅，而且他老人家説的話我總是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深意。師傅説我有慧根，大概是因為無論他説什麼我都應着，自己暗暗琢磨，而師兄們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這點他們倒和青苔有相似之處。多年前我第一次下山，就深深領略了這點。

你們出家人為什麼不留頭髮。

因為頭髮一長出來，師父就會幫我們剃掉。

師父為什麼要幫你們剃掉

因為這是寺廟的規矩

為什麼定這個規矩

為了和道士區分開吧

那他們梳髮髻，你們梳馬尾就是了

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常人不能損害，出家人已切斷塵緣，便不用保留，情緣都是身外之物，理應剔去牽掛。

只有師傅的話，能堵住大家的嘴，説不過青苔，我就搬出師傅的話，她果然作罷。看來越是深奧的事，越是説起來淺顯；越是簡單的事理，越是説的玄之又玄，便可以體現自己的悟性高人一籌。

我從弘福寺下山的那天清晨，師兄們都冒雨在院中送我，説實話我心裏很難受，但還是想説些體面話，讓師兄們好好保重，結果師兄淚眼婆娑的説了一番話，“師父果然還是最疼你，鎮寺之寶由你保管，以前每次都讓你下山化緣，現在你做不成下一任住持了，便放你出去遊歷，而我們怕是永生要在這四面高牆裏了。”我頓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師兄又説，“既是出去了，就縱橫滄海把塵世遊遍，幫我們把今生看不着的都看了，三年後回來給我們講講，我們也就知足了。”把我也説的淚眼婆娑的，想做個情深意重的表態。結果師傅隔着廂房重重咳嗽了一聲，大家登時關了寺門各自散了。我和師傅朝夕共處十七年，這一聲咳嗽，我便聽出來他老人家哭過了，因此不出來送我。那始作俑者青苔，更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還以為她也會來送我。

路過青苔家的院子，這回我沒有抬腳就走，往日熟悉的院子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一片，狼藉不堪。我一下腦補了着火的時候會是多麼慘烈可怕，火勢熊熊。青苔整日在院中，定是也目睹了這幕場景，小小年紀，父母雙亡，家遇此劫，不知道會作何反應，當時的場面一定令人不忍卒視，想到這裏，心裏最後一點怨念，雲飛雨散了。那姑娘在寺中，師父定會為她尋個好出路。更何況，遊歷這件事，雖然總有吃不飽的`危險，但心境總體還是十分暢快的。

靈隱寺不愧為東南之首寺，僅從飯菜的味道上便已傲視東南各寺。眼下的流水席擺的波濤洶湧，尤其是暗流湧動，為了搶上平常吃不到的幾樣素食，大家桌面上巋然不動，下面你蹬我踹，已經動起了腳力，但這只是我以為，當我眼見旁邊兩位兄台筷子別在一起難解難分，直至突然間節節寸斷，我才知道，桌面上也早已動手了，師傅沒教過我武功，弘福寺不比少林寺，其實加上師傅一共才二十餘眾，更沒有武力超羣的。我自知無能搶奪那幾樣搶手的，便趁大家注意力集中，把饅頭往書篋中幾個幾個的裝，正不亦樂乎，身後砰的一身巨響，不等我回頭，我們這桌的桌子也頓時碎裂在地上。幾個大和尚迅速拉開了陣營：“你們無慾寺真是貪得無厭，上次流水宴便比我們多來十餘人，這次全寺都來這兒，還裝作彼此不認識的雲遊僧，真是可笑。”那邊也不甘示弱:"少自視清高，你們佛印寺真真和那佛印和尚一般，平日個個酒肉穿腸過，今兒個還來和我們搶，臊不臊。”話音未落便上演起了全武行，反應過來的靈隱寺的羅漢們抄起了水火棍要為寺裏振威，衝入人羣只管橫掃，真真亂作一團，看得我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在我幾乎被這場一頓飯引發的地動山搖席捲的時候，一隻手扯住了我的衣袖，把我向後拉着倒退了二十步之遠，我重心不穩，加上背上揹着沉重的書篋，一下坐在地上，和我一起摔在地上的人，是那雙手的主人，我正欲回首道謝，卻發現更讓人吃驚的一幕

這人竟是青苔。

青苔，你怎麼……

噓……先離開這兒

太吵了，我聽不見

噓……先離開這兒

什麼

噓……

青苔拉着我跑了好遠，我倆氣喘吁吁地來到湖邊，坐在草地上，我把剛才拿的饅頭拿給青苔，她大笑着解開包袱，也是滿滿的一包袱饅頭，每個饅頭裏還加了菜，技高一籌，不容小覷。在習習春風吹落的簌簌花瓣中，青苔告訴了我一個祕密。後來我才知道，這只是她知道的許多祕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