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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園的春天經典散文

文學1.74W

晚上北望園裏的氣息是沉寂的。我回來,就覺得沒處落腳。楊村農夫婦睡的挺早,梅溪又回來的挺晚。只有到趙人傑房間裏去坐會子。我的書桌子是擺在他的房間裏的,他也歡迎我和他共用一盞植物油燈。

北望園的春天經典散文

趙人傑是一個過度謙虛的人。當我和他商量的時候,他的嘴脣第一次露出笑。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誠意的。可是閃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齒上的光澤,使人有點恐怖,彷彿笑的是死人,實際上死人的牙齒又是沒有光澤的。

當我向裏搬桌子的時候,他是那麼匆忙的收拾鍋子和碗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完了晚飯。就那麼匆匆的收藏起來。彷彿怕我望見他吃的是些什麼。收拾碗盞的時候,他用背擋着我的視線,同時嘴裏説:“你一個人搬不進來吧!”我聽見筷子落地的聲音,我望見他彎腰去拾,拾起一隻,第二隻又從桌上掉下來。我想:他一定吃的很壞。

起初的幾天,他是常常這樣掩護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掃地時,他也一樣的用背遮着我的眼。牀底下是那麼多可怕的骯髒的東西,一團兒一團兒撕零碎的報紙,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紙煙頭,飯粒,還有菜梗鼠糞,若是六月天,這屋子的蒼蠅一定會成羣的嗡鳴。他掃地時,還揹着我説:“秦先生,你抽煙自己卷。”他那侷促的聲音,説明他是怎樣的困惑,彷彿感覺到我在背後觀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注意的匠心,是多麼可憐呀!

他的身體,不健康,象一個有胃病的人。我們的談話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歎息一聲,不説什麼了。譬如我説:“這裏太潮濕,不能長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體……”他就不説什麼了。只低着頭,歎息一聲。譬如我説:“藝術學院的月薪怎麼這樣少,一百二十塊錢,怎麼生活呀!”他就不説什麼了。臉色也陰沉下來,只低着頭歎息。再不就撫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談到繪畫,趙人傑的氣色也活躍了,蒼白的臉上也新鮮了。

我們談到羅丹的雕塑,洛基朗蓋彌的藝術生活,趙人傑的臉色也就越來越是光輝,他的生命在這些談話裏復活了。眉眼間也閃出青春的閃光。他對繪畫有許多意見。他説:“我有個畫稿,在腦子裏醖釀很久了,可是總沒有心情來畫。”他説:“整天忙着燒飯,上課,哪有時間呢!”他説:“我是不象中國一般畫家那種作風的!”他説:“中國畫家不是沒有天才的,全給在形式上追求的傾向損害了!”又説:“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哪有不在內容的發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滿意中國所流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這上他説:“秦先生讀過克蘭兑斯的《十九世紀文藝主潮》嗎!我覺得克蘭兑斯有一句話説的很對。他説:‘什麼是浪漫主義呢?一句話,譬如他們聽到別人説話,他們不注重那語言的意義;而注意語言的聲音是不是優美。’現在的中國畫家呢!不注意作品裏的人物,而注意整個畫面的背景和情調。現在中國的詩人呢!不注意詩的內容,詩的語言,而注意賣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現在中國的小説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靈魂,而注意語句的簡練,有的注意語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説他的畫稿,在這之前,他捲了一支煙點着,又問過我:“秦先生説不是嗎?”我説:“趙先生的話很對!”

“那是從前在我們這條街口見到的。”他説,“現在可惜你看不見她了,她去年就死掉了。我在這條街上住了三年,搬過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經過這條街口就看見那個擺糖果攤的老婆子,坐在矮腳凳子上,看守着她的糖果攤。這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深的皺紋,線條挺細緻,若是她的兩頰豐滿,就是個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發黃,我想她是有什麼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點不帶病容,我覺得她的心地很善良。從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憂鬱、痛苦,因為她是那麼窮呀!一方木盤上只平排着二十多塊糖,即使有時在她那方木盤上發現一兩個橘子,那也是過時的,變色的,發黴的了。照理,她的臉部表情該含有生活的憂苦,然而她給人的印象反而是那麼出奇的`平靜,彷彿她的腦子裏什麼感觸都沒有,不管是一個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婦從她眼前經過,還是一個襤褸的兒童在她的糖果攤前發呆,這些都彷彿不在她的感覺世界裏存在似的。從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義上看,全世界彷彿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那方盤上的二十幾塊糖果。若是夏天,那麼她的世界擴展了,那就是説在她的世界裏出現了蒼蠅,她用紙紮的驅蠅具時時趕着它們,可是也並不過分注意它們。因為整日蹲在夏天的樹蔭涼底下,極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時,我才從她的面部看出來,她是幸福的。我每天必定從她那糖果攤前走幾趟,沒有一次看見她有交易。有時,看見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環成一圈,望着她,也許是觀望方盤上的糖果,可是總沒有碰見他們買塊糖的時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營業地方出現,這又彷彿是她每天確也有些交易。有時只她獨自一個人,把左角上的紅色糖移到右首去,把右角落的兩塊綠色糖,挪到左首去。改變一下排列是煞費她的匠心的。只是二十幾塊呀!她在排列上消耗着腦力,而且極有興趣。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義了。”他結尾説,“秦先生!你説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畫嗎?”

“是很好的一幅油畫呀!”我説。

他歎息了一口氣,在這歎息裏又表示出他放棄了他所説的全部話的價值:“可是誰知道哪一天,才能實現呀!也許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為什麼説這樣的話呢!”我説。

他低頭,撫弄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着,也許他沒有聽見我説的是什麼。他的臉色是怕人的蒼白,我想説:——首先你該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來。譬如春末了還穿着冬大衣,實在該換換了;譬如鬍鬚吧,也該刮一刮,就是沒有錢吧,也該借把刮臉刀用用。生活得不好,營養又不好,就是有任何偉大的抱負,不能實現不也是空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話,可是我沒有説出口來。因為我們終究是初交的談話,雖然他是那麼謙虛。

那天晚上,我們談的很久。我被他帶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裏去,久久不能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現出那個擺糖果攤的孤寂的老嫗。可是在這幅畫像的出現當中,又常常閃出趙人傑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燈睡了,穿堂幽黑,只有從趙人傑門口流入的一塊長方形燈光,映着我牀頭的竹欄發亮。

那天晚上,趙人傑的房門開到天亮,我説過幾次,他無論如何不肯關,因為我這個客人睡在他的門外呀!

臨睡前,他問過我兩遍:“秦先生你覺得那幅畫稿的印象還深刻嗎?”“秦先生你不覺得她的生活是多麼寂寞嗎?”這兩句問話,相隔有十五分鐘。

“寂寞。”最後這一次的説話,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囈語。彷彿神智還清醒,似乎還聽見門外的劃火點燈聲,以及繼之而來的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