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脊樑美文欣賞

飛機滑過一段跑道後，終於脱離了西藏的大地。

這趟短暫的西藏之旅以期待開始、每日抵抗高原反應持續其中，到精疲力竭，迫不及待想逃離終止。西藏於我，實非樂土。

近窗而坐，頓時來了興致，一掃往日登機就歪頭大睡的頹態，我靠在椅背上向窗外望去。

飛機掠過一片黃濁沼澤地，一叢又一叢小樹半腰沒於水中。四周皆山，既非陡峭也算不得巍峨，就那麼伏着，上面爬着青色癬類，還有大片褐色土石露出來，斑駁跡跡，更甚處只剩下灰白礫石，看起來大有向下滾落的趨勢。來到拉薩第一天，就見過此樣的山圍繞着整個平坦略顯空曠的城市。站在拉薩市區任何一個街頭向四面望去，總會讓人有種不管前後左右走下去很快就沒了路的錯覺，分不清縱深，因山看着就在跟前。

離開的前一天是去了西藏第一聖湖納木錯。從大雨中的拉薩一路向北，越走越荒，在海拔4300米以上的藏北地區見不到一棵樹。沿途依舊散落着民居和帳篷。大巴里，導遊一旁告誡不準睡覺，司機一旁小聲播放着軟綿綿的歌曲。濕漉漉的早晨滲着寒意，我縮着脖子，看到路邊犛牛若無其事掃着尾巴。我一路沉默不語，忍着頭暈，臨近中午才到達目的地。陰天的納木錯厚雲壓頂，湖水無波成鏡。站在湖邊，上下一片鉛色。遠處是綿延的紅褐色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原本該有的青色快被那詭異的紅從峯頂到山腳吞蝕殆盡。近處是藏北的牧區，不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西藏的草都是貼着地生長的。

貧瘠的土地，我在心裏念出了聲。這裏生長着藏紅花、瑪卡、雪蓮還有冬蟲夏草，卻長不出綠色的蔬菜、多汁的水果。住在偏遠牧區的牧民依然保持着吃糌粑、犛牛肉，飲酥油茶的飲食習慣。拉薩居民吃的新鮮蔬果是從內地運送來，川菜佔領了拉薩大大小小的餐館。滿大街的招牌面是泡椒牛肉麪，竟是做出了方便麪廣告中的模樣，除了麪條是直的。

飛機越來越高，地面的山越來越小，我看到了山起伏的全貌。緊接入眼即是望不着邊際的羣山，並不是連綿不斷的.整體，亦不是一個個的山包。每一座山，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説每一座山脈，都有一條主要山脊在中央高高隆起，兩旁如同葉脈般的支脈，以一種四平八穩的姿態向中央聚攏，支脈間是坡度平緩的腹地。山脈大致朝着一個方向，它們中央如背脊、支脈如附肢，一眼望去，像一隻只踞守匍匐的上古巨獸，肌骨分明，筋強魄健，彷彿造物初始就留在這裏守護這片土地，千萬年如白駒過隙。它們化作了高原脊樑，天地所以能長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我直起身，看着下方的大地，眼中只剩下震撼。

記得初見紅山之上的布達拉宮時，也是震撼的。每一個來到西藏、來到拉薩的人都抱着收穫的願望。生意人抓住了機會，收穫了金錢；冒險家嗅到了挑戰，收穫了自我；文青們相中了藍天白雲梵音淨土，要來收穫心靈。來到聖地，就算朝聖了嗎？不，我從不這麼認為。不是三步一磕、散盡家財地到來，就不是真正的朝聖。坐火車的、乘飛機的、自駕的、還有騎自行車的，有人驚歎着沿途的美色，有人受虐般享受着艱苦的路途，自以為成熟的人都秉持體驗即生活的信條。

我坐着飛機來到拉薩，受不了這裏藍天下白赤赤的陽光，我體力減半、總會頭暈，整日嘴脣發紫，走在琳琅滿目的八廊街上也無心賞玩，大昭寺前的煙熏火燎更讓我落荒而逃。我連一個合格的遊客都算不上，但見到紅山之上的布達拉宮時，我還是震撼了。

它高高矗立、左右盤踞，與整座紅山合為一體。白牆、紅宮、金頂；依山而起的摺尺長階、高低錯落的厚壁重樓。它並不是一個完全對稱的宮殿，卻是依勢而為；也非出自一蹴而就的天才設計，而是經過了歷代的疊建；它不像平闊的紫禁城那麼嚴謹恢弘，卻是立體得古樸雄壯；不同於漢地精巧別緻的瘦腰樓閣，花崗石牆體壘砌和白瑪草牆裝飾的梯形宮牆顯得敦實堅固；它既是藏式的雕樓宮堡，金頂處又結合了漢宮屋頂的飛檐翹角。拾階而上，起轉折回，佛殿、靈塔殿雕楣繁飾，一尊尊佛像金碧輝煌，其中更是保存了數不清的壁畫、唐卡、經文典籍。我從未見過如此鮮活得大放異彩的歷史文化沉澱。

每天有無數的人湧向這裏，大多是同我一樣的遊客，仰視、好奇、隨着人羣穿梭於佛堂、梯廊，也有蹩腳的香火客在佛龕前塞紙幣、作揖。我見到了虔誠的藏族婦女在為長明燈添酥油。她也許是從遠處趕來，衣服略暗沉破舊，梳着簡單髮辮，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周圍是嘈雜的人流，還有導遊在高聲講解。她一勺一勺從白布袋裏挖酥油，神色平靜。我看到長明燈橘黃的光落在她身上，佛堂將她融了進去。我自知是個遊客，只作擦身而過了。

飛機停止了攀升，下方零星漂浮着雲朵，皚皚軟軟、如雪如棉。天空到地面如此通透明淨，悠悠白雲在我眼中將時間軸拉得老長老長。這一刻，不若浮華沉澱後的歲月靜好，卻如同時間靜止般的永恆剎那。

思緒回恍間，我看到前方一塊巨大雲朵在大地、山脈投下了陰影，陰影內是陰天，陰影外是晴天。落在陰天裏的兩座山脈間那平坦狹長地帶出現了一條白亮帶子，是河流。河流兩旁分佈着顏色不同的方塊，有深綠色、淺綠色、黃色。仔細看，原來是田地。田地旁還有白色房子，三三兩兩，沿着山脈、順着河流向遠處開拓。在這翻過一座山又是另一座山的地方，不知何時播下了種子，生根、發芽，接受這片土地給予的全部，與望不到盡頭的高原脊樑一同變成了這裏生生世世的守護者。

布達拉宮亦不復最初的震撼印象，那是高原上心靈的安放，或許這才是他們心中真正的高原脊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