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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散文:向死而生

文學1.17W

望着電教大樓門口湧動的人羣,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深陷的雙眼中充滿着失敗情緒。這種情緒是我近來常常在他眼中讀到的。他身軀的顫抖,通過我的雙手,震動着我的心。汗水順着他的額頭、兩頰匯聚到下巴,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我扶着他,一方面希望他能走快一點,也許還能夠趕上一個尾聲;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放慢腳步,我擔心他能否支持得住。 今天是北京大學博士生畢業典禮的日子。從醫院趕到學校來參加典禮,對他來説,本是冒着極大的風險,因為到此時為止,他已經整整二十天粒米未進。早上護士還為他掛上大瓶小瓶輸液,以維持他的生命。

經典散文:向死而生

來學校之前他拔下了輸液器,顫顫巍巍地走下病牀。想不到由於交通擁堵,當我們趕來時,畢業典禮已經結束。 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同學們發現了我們,一部分趕緊去找研究生院的老師説明情況,另一些則為他穿戴博士服和博士帽。已經離開的校長又被重新請回來,專門為他個人舉行授學位儀式。 在紅黑相間的博士服下面,是他顯得更加清瘦的身軀。在同校長合影之後,他的身體更加虛弱了。但看得出來,他的神情中也流露出一絲了卻心願後的輕鬆。 一個多月以前,他的病情就已經相當嚴重了。惡性腫瘤細胞在他的身體內瀰漫。在遍嘗各種化療方案—靜脈輸液、導管介人和口服化療—均告無效之後,他出現了梗阻性黃疽,全身皮膚髮黃,肝細胞嚴重受損。內科主治大夫建議馬上手術,否則錯過了手術最佳時機,一切將難以挽回。然而,這一時間恰恰是他的論文答辯的時間,他希望在答辯完成之後再作手術。

嚴厲的大夫問道:“你是要命,還是要學位?”按學校規定,他可以延期半年答辯。我們找到外科主任,他的回答更為殘酷:“問題是你還有沒有半年時間。”我們重複了內科大夫的話,外科主任説:“就看你追求什麼了。”主任的回答更堅定了他的想法,我們終於作出決定:18日下午答辯,19日早上手術。 答辯時間安排在下午四點半,是為了讓他在醫院輸完液。來到學校,環顧了周圍熟悉的一草一木,他走進研究所。這裏的一切是那麼熟悉而親切。他卻像總也看不夠。因多次化療,他的頭髮脱落嚴重,只剩下稀疏的幾根黃毛。平素他不修邊幅,滿頭捲髮自由地瘋長,被同學們戲稱為“大白菜頭”。而此時為了答辯,特地買了髮套。在難耐的悶熱中,汗水沿着髮套直往下流。 在嚴格的答辯程序開始之後,該是他簡單介紹論文的時間了。

當他進人自己的學術思維中時,一種忘我的亢奮支配着 他,他在自己構築的宮殿中自由翱翔,眼睛發出光彩,完全擺 脱了病魔的陰影。我曾經對他説過,他的兩眼就像兩隻車燈, 平時是關閉大燈,只開兩個小燈;一旦遇上他十分感興趣的事 物,便大燈打開,炯炯閃亮。 答辯進行得極為順利,答辯委員會一致給予他的論文以極 高的評價。整個過程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這對於他屏弱的身體來説是過於漫長了。答辯主席最後表示祝賀之後,讓他作一個簡單總結。他説:“父母給了我生命,而我的導師樂黛雲先生,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學業上,實在……”他再也説不下去了,雙手支在桌子上,感情的閘門一下子被衝開,因過於激動而失語。我也無法自持,匆匆離開房間。裏面傳出樂黛雲先生的聲音:“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別這樣感傷·一” 當然只有我最理解他的話中的含義。在我們的生活和愛情遭受巨大的困難時,是老師伸出了強有力的手,幫我們渡過難關;而當他的生命垂於一線時,老師又為他的工作、生活和學業費盡心機……

離開學校已經是晚上七點了。當晚要禁食,他不能吃飯,只能喝幾口白開水。但在晚餐時,他仍然願意和老師同學們坐在一起,享受着北大特有的那種氣氛。當我們不得不告辭,離開燈火輝煌的勺園八號樓時,剛才的談笑風生也留在了那裏,陪伴我們的是一路沉默。薄暮飄浮過來,無聲地壓上我的心頭。回到醫院,他接受手術前的必要處置。我則不得不孤獨地離開醫院回家。夜色正濃,滿街流水般的車燈有如夢幻。我的心中充滿惆悵。處置室那昏暗的燈光、空蕩寂寞的走廊,與學校博雅仁和的師長和意氣風發的同學們,巨大的反差有如兩種不同的時間,現在和過去,衝擊着我,使我在不同的河流中漂 ................ .誣扭沮獲扭盆拜且知扭月妞扮紐獲遊……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研究所的新生會議L。他滿頭捲髮,一臉絡腮鬍子,卻有着一個頗具女性色彩的名字。來北大之前,他長時間蟄居於一個山城,因此他的身上也散發着山的氣息。也許正是這種氣息吸引了我。而我,從燕園幼兒園長大的經歷,使我在他這個外地同窗面前流露出幾分得意。後來他稱我這種得意為“冒傻氣”。那時每天開飯的時間,我從45樓窗口,望着他從47樓拐出來,手裏拿着一個鮮豔的紅飯盆兒,逍遙地向學五食堂走去,成為我生活的一種樂趣和盼望。如今當化療藥物攪得他的腸胃翻江倒海時,他仍然念念不忘學五的餃子。我也常常用那豐富多彩的點心給他精神會餐,特別是其中一種他愛吃的牛舌餅,我們稱之為“鞋墊兒”。

他常常把病房比作囚牢,每天數着牆上的馬賽克打發時光,我就安慰他,等他好一點,我們去學五吃飯,去大飯廳看電影。可惜如今大飯廳已經不復存在了。 手術後很長時間都不能恢復,每天都要吐出許多膽汁。那天孟華老師帶着一羣師兄弟去醫院看他,他含淚説出了他的兩個心病。一是母親,一是我。他割捨不下我們。從他的眼神裏我知道他早就想説這樣的話,但一直沒有勇氣説出來。他的父親去世早,母親為養育他們兄妹三人而含辛茹苦,承擔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重擔。我早説過,等我們有了家以後,接他母親來京,讓她輕鬆一下。想不到母親來了,反而是為了照料他。他説完這些話後,表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老師和同學走後,他要我答應他,如果他死了,我就去日本留學,完成自己的學業。我明白他的心意,強忍着淚水答應他。去日本本來也是我的心願,我學的專業是中日比較文學,去日本留學對我的學業無疑是會有很大幫助的。

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多次給我寄來申請表,希望我去攻讀博士學位,我卻始終未能成行。我知道他為自己生病影響了我的學業而抱憾。但我早已把挽救他的生命作為自己的事業,我要用我們的愛情和信念創造奇蹟,幫助他戰勝病魔。 婚後有一段時間我們過着涓生子君式的生活,那時他住在四院博士生宿舍,而我新去的單位未能給我一個牀位,只好每天晚上抱着鋪蓋捲兒滿校園打游擊。生活的不安定感常常使我情緒煩躁。他安慰我説,他要建造一個形而上學的大房子給我。正是由於物質生活的f}乏,精神壓力的巨大,加上他對學術的過度迷戀,毀壞了他的健康。望着他一天天消瘦,我的擔心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在第一次並不太成功的手術之後,他又接受了放療和化療,他戲稱自己過着“刀光劍影(手術)、水深(化療)火熱(放療,俗稱烤電)”的生活。在這段時間裏,他以頑強的毅力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30餘萬字的論文初稿大部分是站在電腦前敲打出來的,因為手術後疼痛一直伴隨着他,不能久坐,常常是站累了,又在椅子上跪一會兒。

他經常是從圖書館抱回一大堆資料,還沒有來得及看,就住進了醫院。每到週末,醫院看管比較鬆的時候,他又偷偷溜回家繼續他的研究和寫作。他常常記念北大圖書館外文新書閲覽室的周慕紅老師對他熱情幫助,為他查找資料,並允許他的借閲時間超過一個月,而規定的應還期是兩週。人間自有真情在。他們之間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在驕陽似火的暑期,周老師得知他病情惡化,特地冒着暑熱,從她的'家農業大學進城來看他。每念及此,我不禁潛然淚下。有時他辛辛苦苦從圖書館抱回一大堆書,而我則原封不動地替他還回去。因為我實在 ................ 粗扮對犯知..八紐..班班.扭. 不忍心看他一面抗拒藥物的副作用,一面抱着他的柏拉圖或海德格爾不放。老師和朋友都勸他不要鋪太大的場面,在碩士論文的基礎上加以深化就可以了,但他總覺得不能辜負老師多年的栽培,要寫出有分量的論文。如今論文是得到了一致肯定,但他的病情也進一步惡化。 他的論文研究的是時間問題。對於生命,生與死,他有着深切的理解。眼看着身邊的病友一個個離他而去,他對我説,西方哲人所説的“向死而生”,作為癌症病人,他們的感受最為真切。醫生對他們從來不説治癒,而常用的一個詞語是“存活期”。

人的生存就是從出生到離世的這一時間過程。然而,雖九死其猶未悔。他似乎是為他鐘情的學術而生,也無悔於為其獻身。見慣了一覺醒來,身邊的病友已經撒手西去,生命的痕跡像滴落在沙漠的水珠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對此已經很平靜。然而,不久前的一天,得知我們尊敬的師長、著名語言學家石安石先生也在同一醫院就診時,我們決定去看望他。但當天由於治療結束時間太晚,只好第二天再去。第二天早上,我們來到石先生住的10層,在護士站卻怎麼也找不到石先生的名字,就問護士長,護士長説是住在這裏。“那麼在哪兒?” 我們問道。護士長用一種極為職業化的語言説:“他已經死亡了。”“是嗎?什麼時候?”我倆不約而同地喊道。“今天早上八點多。”我的心驟然抽緊了,周身的血液在翻騰。看看身邊,他一言不發,卻滿臉通紅,頭上的汗水沿頭髮和眉毛直往下滴。我知道他過於激動,趕緊攙他離開。石先生與病魔抗爭多年,最近雖然復發,但情況並不那麼危急,卻因為一個小小的感冒而失去了生命。死生的無常深深地震撼着我們,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從頭到腳侵襲過來,揮之不去。 漫長的冬天即將過去。他的病情也一天比一天好轉,有時好轉的速度甚至連大夫都吃驚。我相信奇蹟即將出現。

穿過死亡叢林的他,正一天天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作為我們精神家園的北大,給了他無私的幫助,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我們的師長,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朋友,從四面八方伸出友愛之手,給了我們無邊的慰藉和無盡的幫助。我本科時的班主任王嶽川先生,多年來一直關心着我們。當我們的愛情剛剛萌芽時,王老師對他不放心,還特地“拷問”過他。“拷問”的結果是可以信賴。王老師還在學業上給他無私的幫助,在他的從碩士到博士答辯和預答辯等各種活動中,為他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在我度日如年時,我的八六級同學們打來電話:“想哭的時候來找我們。”雖然每個人自己都在為生活奔波,但在他們心靈的一角,都守候着一片友情和友愛的淨土,為我們貧乏的物質時代增添了絢爛的精神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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