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於江湖抒情散文

一段感情結束在最深摯時，才不會被迅速的遺忘。退隱亦如此。

江湖在哪裏？那一年，我離開家鄉四處尋找。

傳説中，有一個騎着駿馬的男子。他有着一張冷峻的臉，不苟言笑，也從不停留。他帶在身邊的，是一把不知哪個年代的古劍，斑駁的劍身上鑲滿了珠寶。若出鞘，你將看到它與外表不符的鋒利，在月光下閃着幽幽的光，寒氣逼人。一如它主人的目光。

我是這樣的女子：除了知道四季的輪迴，月亮的陰晴圓缺，一年一年的老去，不知道世事是如何運轉的。我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女子應是在大山的角落下，隱居於小院的悠閒與淡然，看春風吹落花瓣，看秋風送來果香，看飛雁飛向很遠很遠，然後低頭清洗手中的小青菜，為家人準備晚餐。只是我，失去了這樣的心情。

江湖在哪裏？那一年，我揹着行囊四處尋找。

我不否認我的脆弱，若有人伸出手，我不會拒絕。只是見慣了行色匆匆，我明白不會有一個人在陰暗的角落發現你——在疲倦與孤單中睡着的你。只有太陽是最親切的，彷彿所有的陰暗，都可以穿透，變成七色光芒。它會在每一天替你掃落一身的憔悴，還會替你化好精緻的粧。一掃昨夜的滄桑與淚痕。

我於是開始出發，行走在陽光下。

人人都説：江湖險惡。可是除了冷漠，我並沒有發現險惡。每個人都很善良，只是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有時候他們也並不冷漠，比如有人會在你迷路時告訴你前面就有客棧，有人在你獨自掉淚時安慰你：一切都會好的。但是所有的人都是過客。於是，漸漸的，我也成了這樣善良而冷漠的人。

又一場風雨，我躲進一間破敗無人的小廟。殘損的佛像依舊慈眉善目，因此並不覺得害怕。只是沒有了陽光，寂寞便如約而至。我在一個乾燥的角落找到了一些柴草，坐了下來。朦朧之際，似乎有門開動的聲響。我在半睡半醒中清醒過來，看到一個人身影。夜色裏，他的臉是模糊的，從身形判斷，是一個男子。他的手裏握着一把劍向我這邊走來，一身寒氣。我睜大了驚恐的眼睛，顫抖着蜷縮起來。他也看見了我，略帶一絲驚訝，只是在那一個瞬間。他只説了一句：我去外面。然後出去了。良久，不見蹤影。

這裏四周都是荒涼，無處躲雨。我終於抑制不住好奇，悄悄來到門口想看看他在哪裏。剛到門口就差點摔倒，原來他躲在窄窄的屋檐下，睡着了。我仔細的注視着他的臉：雕刻般稜角分明的五官，俊秀的劍眉，挺直的鼻子，嘴角的線條很倔強。他安靜的睡着，彷彿與這個世界無關。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憐惜。他的睫毛動了一下，然後睜開眼睛看到了我。我對他説：進來吧，這裏很冷。他説不了，你休息吧。

就這樣，我們沒有再説一句話。他在門口，我在屋內，各自懷揣着疲憊，沉沉的入睡。這一夜我覺得寂寞不似平常。至少這個世界並不是死寂的，至少還有一個人輕輕的呼吸聲。

天亮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蹤跡。我走出小廟，發現雨停了，夏末的天空有炫目的彩霞，很美。不知怎麼會走到這樣一個荒寂的地方？我環顧四周，似乎是一個山谷，沒有絲毫的煙火氣息。樹木鬱鬱葱葱，與蓬勃的野草呼應着。不遠處有一汪清澈的泉，我走過去，俯身洗去黑夜殘留的痕跡，並仔細的梳理凌亂的發。洗漱完畢，是應出發了，分岔的路口就在眼前。我不知道那個男子去哪裏了？而我的方向又是哪裏？然而就在此時，身後有一個聲音響起：“一起吃點東西吧。”我回頭，看到了他。燃起了一堆火，烤着一隻動物的屍體，身後有一匹深棕色的馬在專心的吃草。

那是什麼？我問。

山羊。他説：我一個人吃不了，不用客氣。

可是我吃素。

這種時候你還有這樣的講究？

你沒有看到這是佛堂嗎？

他撕下了一塊看上去很香的肉給我，微笑着説：佛祖會原諒你的。

我與他坐下來一起享用。一起看着火苗輕快的跳躍着。他不時的用他的劍在裏邊挑出看上去很香的肉給我。他的臉上有一種孩子般的快樂，眼睛清亮，似乎與昨天那個睡着的男人是兩個人。一次愉快的早餐，而且不是一個人。我突然感到一種温暖。之後，我們出發。他扶我上馬，自己牽着，沿着那條幽寂的小路。我問他為什麼會來這裏，他反問我，我説不知道。他説他也一樣；我又問他要去哪裏，他又反問我，我説不知道，他説他也一樣……我不知道他是如我般迷茫，還是根本就不想和我説什麼。我看到了他的劍，劍身鑲滿了漂亮而古樸的寶石。我歪着頭，看到了他的側面，真的如寒劍一般冷酷。他也看了我一眼，並露出了一絲笑容。問：在看什麼？

你就是傳説中那個冷冷的劍客嗎？

也許吧，很多人這樣説。你也覺得我很冷嗎？

不，我覺得你的內心有很多的熱。

很多的熱？

是的。只是你不肯輕易燃燒。你在怕什麼？

怕？我會怕嗎？

不會嗎？否則為什麼將自己裝扮的如此冷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江湖是什麼？它很遠嗎？

江湖，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它囊括了所有，包括你的心。

心也是江湖麼？

是的，心是最難以到達和走出的江湖……

他説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突然有了一種深沉的寂寞和深藏的無助。

我們沿着這條路走，不知道它通向哪裏。我沒有再問什麼，他也沒有再説什麼。三天之後，來到一個小鎮。這裏有青色瓦片構成的屋頂和白色的牆壁，有青石板鋪成的路，路邊是一條綠色的河，河裏泊着幾條船。這裏還有一條寬敞熱鬧的集市，琳琅滿目的貨物從小店裏溢了出來。這裏的人們穿着豔麗的服飾，從容而悠閒的穿梭於夢幻般的集市，臉上綻放着盈盈笑意。

來到這裏的第二天，恰逢當地一個不知名的節日。小鎮高興起來了。小孩子們五顏六色、歡呼跳躍；姑娘們豔麗絕倫、風情萬種；小夥子們英俊瀟灑、興高采烈；叔叔阿姨們雍容華貴、喜氣洋洋；爺爺奶奶們童顏鶴髮、精神煥發……我和他在熱鬧的人羣中走着，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也許我會丟了他。我想牽他的手，可是他緊握着自己的劍，他從來都是這樣，他説他的劍能給他安全感。我無限憂愁的看了他一眼，他神情自若，並不擔心什麼，更沒有牽住我的意圖。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寂寞——原來，最深的寂寞，不是獨處，而是彼此形同路人。

人羣開始沸騰了，他們手舞足蹈，載歌載舞。整個世界都在狂歡，我的寂寞無處躲藏，只能在人羣中隨波逐流。然而我再也不能安靜了，因為我驚恐的發現我找不到他了！

我開始在這個陌生而美麗的小鎮上尋找。跌跌撞撞、慌不擇路。人羣依舊熱鬧着，不時有人用好奇的眼睛看着這個茫然穿梭的異鄉女子。天黑了，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皎潔的臉，行人越來越少，我開始絕望。“心是最難以到達和走出的江湖”我想起了他的話。我知道，我只是匆匆一過客。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也只是過客，如同所有經過的人一樣。可為什麼我會如此懼怕失去？

我回到我們住的小店，儘管每個地方我們只去一次，也沒有任何的約定。我在小鎮住了下來，每天吃很少的食物，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尋找。看着每一天的日落，我都會有想掉淚的衝動。我知道我將很難再平靜，我開始強烈的思念他。每一天的尋找、每一個形似的身影都讓我砰然心跳，每一個轉彎我都會幻想着他等在那裏，靠着小鎮青色陳舊的牆壁，暖暖的微笑着説：總算找到你了。

從開始到最後，我們之間平淡如水。他與我説很少的話，也沒有絲毫曖昧。也許我真的是太寂寞了？不願意想那麼多，我只知道現在，我非常的`思念他。我對自己説：如果能夠找到他，我一定放下倔強的矜持和可笑的自尊，告訴他我是多麼的想念他！告訴他，我是如何的喜歡他：喜歡他漂亮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偶爾微笑的嘴巴，還有他修長瘦瘦的手。喜歡他在艱難的途中回頭拉我一把的温暖，喜歡聽他睡着時的呼吸聲，喜歡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喜歡他耐心的聽我講無聊的笑話……我就這樣喜歡上了一個飄泊的男子。

第七個小鎮日出。夏末的陽光透過小店雕花鏤空的窗照了進來，温柔的撫摸着我的臉，好似他輕輕的呼吸。我決定放棄等待和尋找。做了這個決定後，心突然好疼。我終於抑制不住悲傷，開始哭泣。彷彿一個迷路的孩子，在只能夠看到荒涼的路上獨自哭泣。如果我從來都是一個人，或許我會與這個小鎮一起快樂，可是我遇到了他，又丟失了他，寂寞似乎比以前更重了。原來，更深的寂寞，是得而復失。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是我知道他不會想念我，江湖從來如此冷漠。我不該無視遊戲規則。

繼續上路。

我知道我已經走的太遠，遠離了豆蔻年華，拋卻了舊時夢想，遠到了天涯海角，但是除了繼續前行，我別無選擇。無邊無際的荒漠，或琳琅滿目的城市；温柔秀美的風景，或漫天風沙的殘酷；聖潔透明的地域，或冰天雪地的淒寒……隨着陽光出沒，隨着成敗喜憂。有時，我以為我找到了我的歸宿，卻發現不過是海市蜃樓；有時，我準備從此安定下來，卻發現此處暗流洶湧。我努力的學習着適應，學習着遺忘，學習着麻木，在無邊的江湖悽然絕然的遊走。

“心是最難以到達和走出的江湖”我時常想到這句話，想到那個男子説這句話時深沉的寂寞和深藏的無助。我想退隱到我那個大山的角落下，隱居於小院的悠閒與淡然，看春風吹落花瓣，看秋風送來果香，看飛雁飛向很遠很遠，然後低頭清洗手中的小青菜，為家人準備晚餐。

只是，還會有那樣的心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