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裏門外的經典散文

心靈是一個微妙的世界。完好表述它需要的不僅僅是結構，也不僅僅是語言。那份細若遊絲的心理觸動，那種無所不在的心理氣息，成全了此文。

很多次注視這些文字，它們清新的質地，讓我意識到了一種久違的感覺。這，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創作隨感

1.

很多次在大門外徘徊。

靜寂的夜裏，星月無光。街巷裏闃無一人。一個少年彳亍獨走，拒絕回到有着燈光和人聲的那個稱之為“家”的屋裏。

這樣的情形委實令人費解。少年對這種費解不加理會。少年獨往獨來，天馬行空，獨行其是，放縱自己。

2.

少年仰頭看天。灰藍的夜空與少年對視。微風拂過，少年心裏的躁動暫時緩歇，一種悠然博大的情懷佔據了少年的內心。少年無法趕走這樣的念頭：就呆在外面吧。這個念頭越來越得到強化。於是少年心甘情願呆在街巷裏，彳亍獨走。與此同時，少年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慰藉。蕪雜繁宂可惡的那些點滴並不曾消亡。這一點少年十分清楚。但是隨着時光的推移，少年已經能夠讓自己儘量面對自己喜歡的事物，遠離不喜歡的事物。所以把自己交給暗夜，交給寂靜的街巷，他十分安心。如同走進自己獨有的世界之後順手關上了房門，還加了鎖，於是這個世界僅有他一個人。他人他物已經在這個世界之外。這樣的情形，令少年滿意。

3.

時隔三十多年，昔日的少年已屆知命之年。雙鬢染霜的人遙望曾經，記憶的時空裏影像層疊，歷歷分明。那些影像依然灼痛了他的神經。如果時光倒流。這個兩鬢斑白的人不止一次這樣想。明明知道這畢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蒼老的心房再一次感受到了鋭利的痛感。人生的不可逆轉導致多少悵惘。在街巷裏孑孓而行的少年，尚不能意識到這一點。少年只是遵從本心，任由自己給自己放蕩不羈的心靈放風。能夠擁有這樣一個放風的瞬間，在少年看來，已經是奢侈的一件事情。

4.

很多年裏，他習慣了在外面生活。在學校住宿，他沒有感覺到絲毫異樣，反而心安理得。他甚至覺得，就這樣吧，這樣就挺好。

他把自己層層包裹，感覺自己就是契科夫筆下那個裝在套子裏的人，或者比那個傢伙都陰都冷。無論是面對世事還是人羣，抑或家庭，他敷衍着，忽略着，麻木着，以一種連自己也訝異、厭惡的心境“苟且”於世，甚至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不惜自戕……

5.

很多時候少年不管不顧頂撞父母，甚至在父母動手揍他的時候毫不猶豫予以還擊。在父母看來，這是忌諱，是大不孝，是堅決不被允許的，但少年13歲的思想撞擊他13歲的心房，他管不了自己。很多話脱口而出，很多行為自然天成。這深深傷害了父母，少年的桀驁不馴讓父母十分懊惱，可是無計可施。偶然的歎息會在父母嘴角絲線一樣扯來扯去，倏忽不見，並伴隨着他們對少年極快的一瞥。隨後便是日復一日庸常瑣碎的.忙碌將他們徹底包圍。他們深陷其中，自顧不暇，或許根本不曾想到這個少年的怪異行為的緣由以及這種怪異行為可能帶來的後果；或許想到了，也忽略不計。

誠然，生活的乖戾跋扈給予了少年迎頭一擊，他的手足無措他的任性乖張他的大發脾氣都不能説純粹沒有道理，但是，誰能保證，生活永遠會雲淡風輕，風和日麗？你走進生活之門，要經受些什麼，全然不由你自己。人生充滿酸甜苦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然而少年是頭犟牛，他有無數理由原諒自己，惟獨不肯原諒別人。那時候的少年並不明白，這就叫做成長。儘管這種成長並不與同齡人同步，甚至有另類、偏激的嫌疑。其實每個人生下來之後，就是一枝射出去的箭，箭會有怎樣的走向，有怎樣的軌跡，有怎樣的歸宿，各各不同。

6.

少年注視夜空，這時候，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內心。他相信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內心。對此他很有把握。13歲的年齡標誌把他與之前的自己區別開來。他意識到了自己鮮明的變化。他對父母無視他的變化，只能無可奈何，但是他不想説明什麼。任何説明都是添加。任何添加都是多餘。任何多餘都是愚蠢。少年不想強加給別人什麼。少年也決不希望別人強加給自己什麼。少年對“強加”這種做法深惡痛絕。少年相信，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能夠注視自己的內心，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那些微波細瀾，那些鮮活靈動，那些惆悵艱澀，那些欲哭無淚……都極其真實地閃現。

少年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些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逼視着他的怪物的猙獰，它們對他虎視眈眈，充滿挑釁意味。在這種挑釁面前，少年羞慚萬分，垂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此刻，夜空清靜，星月自然。誰對誰的注視都發乎本心，決不摻雜任何勉強的成分。這就很好，這就讓少年心情平靜。

7.

後來，一切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他找了工作。他結了婚。他由青年到了中年。歲月的畫筆給這種面貌呈現了讓人難以盡訴的可能。當牙牙學語的兒子漸漸長大，當父母蒼老的面孔日益滄桑，他大睜眼睛看世界，看人生，看自己，一切盡在不言中。默默的河流依舊流淌，久結的堅冰終於消融。怦然心動的瞬間，他意識到了什麼。

8.

但是現實畢竟是現實。時間的腳步安然前行，毫不理會一個少年的心情。夜已經很深。於是少年不得不硬着頭皮跨入大門，走進院子，回到有着燈光和人聲的屋裏。這一步十分違背少年本心，但少年對此力不從心。那些天裏，每到這個時候，當少年的一隻腳跨過大門門檻，他就仰起頭來，跟與自己息息相通的夜空道上一聲晚安。他知道，度過一個白天之後，他和他的街巷、他和他的夜空，又可以相見。那是一定的。意識到這一點，少年就不動聲色地走進屋去。迎接他的是幾道習以為常的冷漠的目光。最起碼在少年看來是這樣的。

9.

一個週日，他在沒有給父母電話的情況下，一路風塵趕了回去。跨進那個熟悉的大門的同時，他發現心境完全不同了。其實一切沒有改變，院落還是那個院落，四合頭房還是四合頭房，他卻聞到了迥然不同的味道。不過，父母不再是那時候的父母了。父母的憔悴與歡喜，真實地呈現於眼前，他趕緊轉過臉，連連説是迷了眼，對着太陽假裝揉起了眼睛。他不忍年邁的雙親看到他沒出息的眼淚。

這個叫做家的地方，敞開懷抱迎接了他。那時候他便知道，曾經的自己是怎樣糊塗無知。

10.

世事蹉跎成白首，往昔依依漸傷懷。

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如今，父親辭世，母親獨居老院。常回家看看，成了他雷打不動的規矩。那個曾經讓他深惡痛絕的“門裏”，成為一個親切的所在，每每在他的夢境裏，縈繞不散……

2012.2.28-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