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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呼喊從這個世界隕落散文隨筆

文學1.86W

舅舅去世已有十五載,他的面容已在我漸長的年歲裏模糊,能清晰的只有那一張張褪色的照片,把他永遠定格在了那些瞬間。我想深深記住與他相關的一切,但回憶裏總有那段曝屍荒野、面目全非的恐怖影像。我又不願去記憶,怕夜深突襲的悲涼將自己浸濕,也怕翻滾的心痛窒息自己。

那聲呼喊從這個世界隕落散文隨筆

一直不敢去觸碰關於舅舅的文字。關於他我一再去回憶,一再又強迫自己去忘記,反覆掙扎他就越加深刻的活在我的記憶中……

“咋個這麼幾天了,還沒有回來,不會出啥子事吧?”家婆的話讓家公眉頭緊蹙,他不斷抖落手中的捲煙灰,空氣中的煙霧在這一刻變得凝重。家公長長的歎了口氣,火盆裏的柴火不斷剝落白色的灰燼,連同那聲長歎,零星漂浮在空中,慢宂宂的落在頭髮、衣衫……

“小寶(舅舅的乳名)從來沒有這樣,都進溝(獨腳溝)四天了,乾脆喊上阿伯他們去找”家婆不斷重複這句話,家公一言不發,突然把手中的煙頭丟進了火盆,起身徑直朝大門外走去……不一會兒,大伯、二伯、四爸、幺爸連同所有的弟兄姊妹都聚集到了一起,十幾個人在堂屋商量。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分析獨腳溝的情況,在大山裏長大的老一輩第一次對大山這樣陌生,只有家婆在人羣之外的牆角抹眼淚,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所有人緊促。

家中的豬無緣由的死在了圈裏,那是頭一年舅舅親自從安寧送來的。每年宰殺年豬前,舅舅都會物色來年的幼豬給我們。我總是在那個時候盼他來,盼他來講“背沙罐”的故事,情深處他的語言會顫抖,幾乎哽咽的聲音混合着驚怵的情節,我因害怕而尖叫,他便越加誇張自己的表情,我居然相信故事裏的妖怪就在板凳下面,驚叫着抓住他的衣襟,母親便衝過來怒罵我們是神經……他該是演説家,或是極具表演天賦的藝術家,儘管國中都沒畢業。

這些都是稍長之後的記憶,現在琢磨那純粹是他自己臆想而來的,但他每次都會延續那個故事,故事也永遠沒有結局。

舅舅經常説我是母親在醫院旁邊的垃圾桶撿來的,或是被大河水衝到河灘家婆撿回家送給了母親,更或是別人送來的……各種版本,天馬行空,以至於小時候一被母親責罵就哭着讓舅舅帶我去找“親生”父母,那時舅舅總是樂得不成樣子。

七八月份採摘花椒,因為天氣炎熱,我們把棕毯鋪在地面,碳廠溝的晝夜温差大,舅舅硬不讓我睡地下,怕寒氣進了身子將來關節痛。他把面櫃上的雜物收拾開,專門鋪上牀褥。夜色,舅舅打開錄音機,我就在面櫃上和他一起哼唱,只要他聲調一高我就會露出頭和他一同把高音唱上去。有時故意站在面櫃上,去摸頭頂的燈泡,周圍光影晃動,舅舅怕我觸電,一再央求我下來,那時候叫他做任何都會同意。無論我如何地步,他從不會發火。

家婆是老傳統一直認定小女娃要戴銀手鐲(只能戴一支),給自己打伴,直到結婚方能戴一對,才算圓滿。別家閨女都有走馬圈(一種銀質手鐲,可隨年齡增長而收放)我卻什麼也沒有,每每看到我光禿禿的手杆,家婆對父親的一番説辭就難免。幼小的我經常會在大人們的爭吵中把雙手縮進褲包,眼淚不自覺順着臉頰滑落。看到我這樣,舅舅會立馬帶我到外祖母家,以逃離那難堪的悲哀。

一天,舅舅用鉗子剪斷了鈎掛臘肉的鐵絲,使勁搓擦洗淨,然後小心的圈在我的左手,用鉗子擰緊。從此,家婆彷彿明白了什麼不再提有關手鐲的任何,我也不再藏掖雙手,一根鐵絲,在窘困生活中為我撐開了一絲縫隙讓我免受生境擠壓,於我幼小的心靈是莫大的安慰。

成羣的烏鴉在頭頂飛旋,舅舅蜷縮在一處崖壁下面,後腦勺有一道深深的傷疤,前額凸兀變形,面頰青黑死死貼在地面,口鼻中流出的濃血已經乾涸成硬結,雙肩前後錯位,身體扭捏成一團……我不該用這樣猙獰的文字寫舅舅,烙在生命裏的痛恐是一生都無法乾結癒合。

舅舅被白布包裹安放在碳廠溝的瓦廠裏,僵硬的身體無論如何搬動都無法還原,家婆傷心欲絕幾度昏死,親人們撕心裂肺的慟哭和撲地嚎喊的悲痛至今難忘。母親趕到時舅舅後腦勺流了一股鮮紅的血液,臉頰泛出紅暈,僵硬的.身體慢慢變軟,父親立馬把舅舅錯位的肩膀扳平,在場的每一人都在為這一幕驚歎唏噓。母親取下銀戒指放在舅舅口中,然後癱坐在地。

頭上的孝帽,像是溪流碰撞石壁泛出的白色泡沫,一朵朵,一團團的開在我們頭頂,殘風捲起碎屑一陣陣鞭炮聲讓我們從驚懼中清醒……按照當地規矩,死去的人必須穿長衫“壽衣”下葬,這樣才能完整的走完下一世。除開喪葬酒席的費用當時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再為舅舅縫製長衫,只給舅舅穿了一套別人送的舊西裝。母親見舅舅沒穿襪子就連夜和父親到安寧十字街買了一雙襪子和一雙布鞋,總共不到十元,這是力所能及或已傾盡全力的母親此刻唯一能做的,一支又一支香燭,一張又一張紙錢,在冰冷的夜裏燃燒。舅舅枕着一捆錢紙,戴着一頂孝帽,躺在棺材裏。唉!我可憐的舅舅,短西裝、單布鞋,下一世你會不會還是命途短暫,窘寒酸楚。我這不爭氣的眼淚,此刻又打濕了鍵盤。

舅舅全名張興澤,一九九九年去世才二十八歲。後來經常夢見他,除了回憶裏所見到的恐懼,夢裏從來都是衣衫整潔,面容白淨,不是砍柴就是背石頭,或是坐在老堂屋烤火嬉笑……他從沒有以恐怖的面容出現過。我也時常在擔心,怕我親見到的恐懼會出現在夢裏,但從來沒有,夢中見到的舅舅依然給予我的是美好。這淚啊!已然是不自覺!

我有了屬於自己的手鐲,買那天,店家老闆建議我戴在右手,右手比較靈活。突然想到舅舅,想到那根鐵絲,我已然懷念那份情感,“戴左手吧”我脱口而出。

朋友生日她舅舅送來禮物,看着他們親暱而快樂的交談,我借上廁所抹了一把淚、大爺爺家的兒子我該尊喊舅舅,那聲呼喊卻難得脱於口、通往嘎達美景的路要經過那片懸崖,剛一進溝(獨腳溝)就已淚濕……唉,脆弱的情感。人説不能過多的思念已故的人,會擾了亡靈,但舅舅,情感怎容我去忘記。

家中的豬死後,父親請了幾個壯勞力把已經僵硬的豬抬到了河邊。那一天(冬月廿十三),我坐在水泥石板上曬太陽,一反常態的哀愁,莫名感傷着生命的消匿,頭腦裏全是關於生和死的思考,一團黑沉沉的壓迫感在身體周圍,彌久散不開。那時我才十歲,與年齡不相符的思考讓自己感覺恐怖,但又無法阻止它在我頭腦裏蔓延。現在,才明白,那是你生命逝去後血脈相連的感知!不一會兒,耳邊就是你逝去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