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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人子亦是人父隨筆散文

文學2.08W

我,像年輕時的父親。父親,是將來老了的我。

我為人子亦是人父隨筆散文

終究有一天,父親會離開這個世界。而我,也會踏着他的足跡,在若干年後,隨他而去。

——題記

今冬一直未雪。

鄉間小道上,處處黃塵。深翻後又板結了的田地,如殘年老人裸露的手臂,暗淡皴裂、青筋暴起。下午,天空黑雲低垂,濕重的像攤在水泥鍋台上,還沒擰乾的抹布。仰望低垂的天幕,彷彿看到了頭頂深處,四散飄蕩的小水珠,呼啦啦的狂奔聚集,鬧鬧嚷嚷竊竊私語,正在歡呼雀躍的,醖釀着變成晶瑩曼妙的雪花,從高空悠悠噹噹的飄舞、覆蓋,洇濕黃塵,潔白四野。

陰冷的暮色中,我想起了小時候孱弱多病的自己,和用棉大衣緊裹了我、揹着我四處求醫的父親。也是這麼一個乾冷暗淡的冬日暮靄時分。父親揹着我,我發着燒,眼皮沉重滯澀,迷迷糊糊。那時的父親,脊背厚實寬闊。我在父親背上,感覺到父親的腳步那麼有力和堅實。父親怕我睡着,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和我説話。

“狗蛋,你小的時候,大揹着你看病。等大老了,快死的時侯,你會揹着大去看病嗎?”

聽到父親的話,我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恐懼。人都會死嗎?父親也會死嗎?父親死的時候,我會長父親這麼高這麼壯嗎?於是,我的眼淚立刻瀰漫了臉頰。我開始嚎啕大哭。我邊哭邊説“大,我不要你死,你老了,我給你買軟柿子,我給你買金絲猴紙煙……”

在我的哭聲中,父親笑得很爽朗,步子更大了。

我在他背上,一顛一顛地,屁股開始往下墜。父親騰出一隻手,託着我的屁股只輕輕往上一抬,我就幾乎躥上了父親的肩頭。我不太迷糊了,雙手摟住了父親的脖子。父親厚實温暖的背,讓我像是在搖籃中一搖一蕩。我抬頭望着前方的天空,看見地上,慢慢白了,薄薄的,像春天飄落的柳絮,輕巧而柔軟。

下雪了,雪花落在我的鼻尖上,涼涼的。雪花落在了父親的肩膀上,像灰藍色的桌布上,白蝴蝶在輕輕的翕動着透明的翅膀……

童年的往事,童年的甜蜜和酸澀,就彷彿剛剛在昨天緩緩上演和徐徐落幕。但,好像剛隔了一夜的幽夢。我長成了當年父親的年紀,而父親,背駝了,兩鬢的白髮,像山頭上在陽光下惹眼的一縷白雪。父親老了,我恍惚感覺到,他好像從來一直就這麼龍鍾和步履蹣跚一樣。

我不是個好兒子,我一直想的是自己的得失榮辱及牽絆糾結。得意忘形時,父親的形象從來沒在腦際浮現過。只有在生活中磕碰得心裏刺痛時,才會想起父親。想和父親在一起坐坐,默默地抽根煙,熬點茶吃點幹饃饃。然後,和他睡在一個炕上,在他長長短短的鼾聲中,默默地想一些往事和心事。人老了,覺就輕。那一晚,父親剛睡着一會兒,卻很快又醒了。他摸摸索索的不開燈,揣黑下炕去小便。進門上炕前,替我掖了掖肋下的被子,緩緩的抬起手,輕輕摩挲了一下我的臉。我感受到了父親掌心那一種粗糙的温熱。忽然間,往事湧上心頭,悽楚湧上心頭,我的愧疚和自責也湧上了心頭。眼淚一下子奔湧而出。父親上炕躺下了,側躺在旁邊,面對着我。黑暗中,我裝作翻身,背對了他,任淚水毫無遮攔地滾出眼眶,心裏,刀絞針刺一樣的痛。我真想在父親的面前,酣暢淋漓的、鼻涕涎水的,大哭一場……

我一直忘不了童年的雪。所以直到現在,我一直糾結於乾冷的冬季,遲遲不下雪時,大地的乾癟與蕭瑟。

在童年的雪地裏,父親毫不留情的用一根枯樹枝抽打過我。

那一年的正月裏,父親帶我去舅舅家。父親和很多親戚坐在炕上拉家常,不緊不慢的喝着酒。我和表兄妹們,在院落中潔白的雪地上,像興奮的.小狗一樣,高叫着打打鬧鬧你追我趕。瘋玩到大汗淋漓額頭冒氣時,我們脱下帽子掛在樹枝上。從褲兜裏掏出零星的鞭炮,用香頭點燃後,扔到雞窩裏,母雞嘎嘎躥跳,零落一地雞毛。丟到黃狗旁,黃狗夾着尾巴戰戰兢兢,竟想把狗頭塞進雞窩裏。我們把鞭炮埋在雪堆裏,聽不太響亮的一聲爆炸後,看積雪簌簌迸散。

鞭炮聲聲中,男孩子想到了戰爭和硝煙。接着,拿來了大人喝完的空瓶子,點燃炮仗後,塞進瓶口。然後跑遠,緊張的等待一聲炸向後,碎玻璃片,在雪後刺眼的陽光下飛濺,看完整的酒瓶只剩下豁豁牙牙的瓶底。當拿來第二個瓶子,剛點燃鞭炮時,父親汲了雙鞋,突然從窯裏臉色黑青的大踏步出來了。他順手抽出了菜園邊的一顆酸棗刺,一把打落了我手裏的炮仗,抓起了我的手腕,酸棗刺狠狠地抽向了我的屁股。

炮仗在我腳邊爆炸了,空氣中瀰漫着硝煙味。我完全被父親的一隻手拎在了半空,樹枝抽打在厚厚的棉衣上,似乎也不太疼痛。但我完全懵了,害怕得想哭,但哭不出來。父親以前從來沒對我發過這麼大的火。

舅舅和舅母也急急忙忙趕出來了。舅母一把把我抱在懷中,像老母雞護着小雞,一連聲的叫我狗蛋狗蛋,眼睛立刻紅了,衝着父親大吼,有你這樣作大的嗎?娃兒這麼小,嚇瓜了……你打死你兒,你光桿司令活獨人去!舅舅奪下下父親手中的酸棗刺,用力推搡着父親,説你走你走,不是你兒還是我外甥呢,往回走!有多大的事,這麼打娃娃!以後別登我的門!

父親搓着兩隻大手,惶惶的轉着圈。舅舅舅母把我拉進窯裏,哐的一聲關上了門。我在炕上,透過花格窗子,看見父親推着自行車踽踽走出了大門。

晚上,在舅舅傻女婿走丈人之類的笑話中,我笑得鼻涕開花,完全忘記了白天的驚嚇和不安。天剛大亮,父親藍布帽子上頂着霜花,自行車後座上綁着一條豬後腿,走進了舅舅家的大門。在舅母吃了飯再走的絮叨和埋怨中,父親給我戴上了棉帽子,把我擱在了自行車的三角橫樑上,急急的走出了舅舅的家門。到了鎮上,父親停下車子,給我買了兩塊錢的一長串炮鞭炮,還有一個鼓鼓的花皮球。回到家時,母親剛捏好了餃子,等着我們爺倆回來下鍋。那是1986年,我剛上國小一年級。

父親説,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我上國中時,父親又對我説,只要書念成了,就等於把農民皮扒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媳婦,就會像風一樣的跟着你的腳後跟,順理成章的走進你的家門。

小時候,我就喜歡聽故事。識了幾個字後,我開始閲讀我能找到的所有書本,連高年級的語文課本,我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坐在門檻上看,我趴在油燈下看。慢慢的,我開始喜歡一個人靜靜的發呆,瞅天上的白雲,望遠處灰不塌塌的大山,一坐就是大半天,能好長時間一動不動。

母親罵我越來越傻,強逼着我和村裏的小孩出去玩。有一次,父親丟下手裏的活計,把我拉到了大門前的棗樹下。他俯下身子,揪揪我的耳朵,説,狗蛋,你想啥呢?你真成了大的傻兒子了嗎?

我説,大,我想書中的故事呢。父親很快的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説看書是好事,但別瓜不痴痴的胡思亂想。你的小腦瓜能想來什麼呢,長大了再想!父親那時是個菜販子,整天騎着自行車走村串巷賣菜。幾天後,父親到平涼去批發蔬菜,回來時,給我帶了一本厚厚的《白話聊齋》。於是,一有時間,我翻着《新華字典》,手指蘸着唾沫,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可惜,我最珍愛的第一本書,在八年級時,竟想不起前因後果的丟失了。至今,我對《聊齋志異》中的書生寧採臣、孫子楚,小倩、阿寶、嬰寧、嬌娜、青娥,記憶猶新情有獨鍾。

長大後,我知道了父親的很多故事。

父親在小時候,也孱弱多病,瘦黃的像一株病怏怏的幼苗。大伯比我父親大十幾歲,而爺爺去的又早。大伯把父親安頓在班車上,自己卻騎着自行車上坡過坎,抄近路領着弟弟去看病。

剛包產到户後,父母親山地塬地種了二十餘畝。聽説那幾年風調雨順,糧食長的輝煌喜人。父母親當時也正值壯年,有使不完的氣力。在偏僻的溝底墾荒,種了一畝半麥子。那一年,這塊地裏的麥子,長得與塬地上的麥子齊頭並進。但那塊溝底地裏,卻沒有能走架子車的路,得靠父親往上背。眼看背的剩下不多了,捆成兩小捆,兩個來回就順順溜溜的能背上塬頭。但天快黑了,父親決定一次性背上去。麥子捆成了一大捆後,像個小山。父親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背的動——大不了,路上多歇息幾回而已。於是,父親蹲下身子,憋着氣,使盡全身力氣,終於,挺直腿站起來了。但突然間,臀部好像咯噔一響,立刻疼得鑽心。父親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上,雙手仍然緊抓着背上的麥捆。他發現,自己腰部以下,已經使不出半絲力氣了……

硬撐了幾天後,父親第一次住院。

原來父親臀部的一條血管,由於突如其來的肌肉凸張和大力擠壓,掙斷了。等住到醫院,已經淤積了一大堆的膿血……

父親一輩子,總共住過兩次醫院。

父親在二十來歲時,販過菜,收過爛鞋和雞蛋。在村子裏,第一個給我家修建了三間土瓦房。三十歲後,父親覺得小生意沒有保障,且不是長遠之計。於是拜了村子裏的高姓木匠,開始學實實在在的手藝。農閒時,外出攬活,給人家打傢俱,拾掇修房用的木料。日子倒也過得明淨滋潤。

那一年,我十七歲,讀師範三年級,正沒日沒夜的在文學大夢中彷徨輾轉。那一年,也是我最為闊綽的一年——一學期有六篇習作變成了鉛字。放寒假回到家裏,我迫不及待的把大大小小的報刊雜誌,擺在了父親身邊的炕桌上。我洋洋自得,想讓父親分享兒子的喜悦、為他的兒子感到些許自豪。並且,一家人,能熱熱鬧鬧的過個好年。

但父親臉色枯黃,面色像熟透了的梨子。母親説,你大最近一直腰疼得厲害,村上的高大夫西藥中藥開了一大包,不停地吃,好像不見效……至今還記得,父親靠着被垛,把一隻枕頭墊在腹上,雙手張着我拿出來的一張報紙,對着窗户眯眼觀看時,那種欣慰掩蓋着痛苦時的表情……

到了晚上,父親疼得虛汗如注,我和母親焦急萬分又無計可施。終於捱到天亮,我領着父親坐最早的班車,準備去縣上醫院檢查。那是冬季一個乾冷的早晨,路邊枯黃的草葉上結了一層白霜。在車上,父親裹在黃大衣中,把一把止痛藥片,默默嚼得咔擦作響。

到了醫院,掛號、排隊,做各種各樣有用無用的檢查。父親上下樓梯都已經困難異常了。到了二樓,父親喘着粗氣説:“你攙着大,我困得沒有一點點力氣了……我去上個廁所”。剛到廁所門口,父親停頓了片刻。他揚了一下手,想抓住門框。突然間,直直的往後跌倒,我竟沒有扶住。我倆都急促的摔倒在了樓道里的水泥地面上。

父親昏厥了。立即急診,他的血壓低的厲害,輸液時連血管都找不到了。縣醫院既不能判頓出確切病情,更無法救治,必須立即轉往市醫院。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只有十七歲,什麼都沒經歷過。我覺得滅頂之災已經驟然降臨,但頭顱中,好像嵌進去了碩大的鐵塊,意識和身體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心裏根本沒有一點主意。當時,多虧了在縣城當包工頭的一個堂兄,替我拿了注意,叫了車,當機立斷的轉到了市醫院。

市醫院初步診斷,是胃潰瘍後的大面積出血,必須立即手術。

在從縣上到市裏的途中,父親一直昏迷,完全不醒人事。當擔架抬向手術室時,父親卻清醒了,一隻手突然掰住了手術室的門框,大聲地叫我的名字,説狗蛋啊,我不行了,沒必要再在屍首上再割一個口子了。,大求你,把我拉回去吧……死在外面的人,進不了家門,就進不了祖墳。就成孤魂野鬼了……我趔趔趄趄的跟在單架後一路小跑,我看不清父親的面容,父親身上苫蓋着白單子。聽到他的話,看着擔架上父親左擺右搖的、兩隻穿着黃色膠鞋的大腳,我一下子掩抑不住的在樓道里、在來來去去的醫生病人中放聲大哭……

手術做了六個小時,父親的胃,被切了四分之三。大夫説,當我們打開你父親的胸腔時,有一隻血管還在吱吱的冒血,這男人,還真能挺……

父親的命救下了,但父親的身體垮了,我們家,也開始走向了下坡路……

在父親生病期間,我東奔西跑,受了很多的罪。幾天內,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我開始思索父輩走過的路,開始思考男人的責任,開始想到了人世的艱辛與苦難。我從文學夢中義無反顧地走了出來,我開始在田間揮汗如雨。在暑假,我去工地上當小工……

以後,我直接或者間接、有意或無意的,蒐集了很多父親經歷的往事。

父親上過國小。父親想一門心思供我讀書,讓我成為一個先生……

父親年輕時,在煤礦上待過一段時間。夢裏,不見天日的坑道中,四處積水、陰冷黑暗,大梁吱嘎作響的情景一直讓他心有餘悸……

父親説,小時候,他和幾個小孩提着籃子去剜苜蓿,狼就像狗一樣的坐在地頭。他們幾個小孩一個牽着一個的後襟,抖抖索索地想挪到大樹下,但最前面的孩子,還是被狼咬着脖項叼走了……

在寒假的雪天,父親逼着我端坐在炕桌前,在舊作業本上練毛筆字……

大年三十,我歪歪扭扭的寫好對聯後,父親擎着煙鍋,嘴裏呼着白氣,把自己認為寫得周正的對聯,貼在大門上。把實在礙眼的,貼在牛圈和廁所。父親要我在大門上寫國泰民安,在槽頭些六畜興旺,在堂屋門楣上寫人壽年豐,在奶奶的窯裏寫老安少懷,在炕牆上寫身卧福地,在大門外的斷牆上,貼抬頭見喜,在粗壯的老榆樹樹身上,貼長生不老……

母親棄世後,一下子,父親老境頹唐悽惶。

夜幕降臨時,他坐在炕上上看電視,不到八點,就覺得昏昏欲睡。關了電視,一挨枕頭,就呼呼酣睡。但不到十二點,往往會準時醒來,睡意全無。於是,他生着爐子,熬很苦的茶,在地上響亮的咳嗽和吐痰。然後再不上炕,煙鍋一明一滅中,坐在炕前的小凳上,發呆,等待着天亮。

在一個堂兄的介紹下,父親到一處工地上去看大門、去消磨殘年。

工地上,父親餵養着一條大狗兩隻小狗。大狗拴着,兩隻小狗,就常在父親腳下滾來跑去,磕磕絆絆。父親像當年罵圈裏的黃牛灰驢一樣,用罵人的語言,親暱的斥責着兩隻淘氣的小狗……

在這個至今沒有飄雪的冬季,昨天晚上,我竟夢到父親死了。

夢裏,雪下得很大,接天連地一片白色。父親閉着眼,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褲,躺在土窯的炕上,眼皮緊閉,嘴角抿緊。一口還露着白茬的楊木棺材,就森然的立在他身旁。院落裏、目之所及的遠方,大雪紛紛揚揚,一片寂靜,一片茫茫白色,找不到一個人影……

我從夢中驚醒,披衣一直坐到了天亮,扔了一地的煙蒂。我不知道這夢,到底預示着什麼,是吉?還是兇?早晨六點時,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

當父親那一聲“誰啊”,傳到聽筒時,我心底驀地升騰起一種委屈和酸楚。我説,大,夜來晚上,我夢見你死了……父親在那端呵呵笑了。他説,你不知道嗎,老輩人説,兒子夢見老子歿了,老子會增壽的……電話那頭父親還在不停地説,好像在問妞妞長胖了沒有,吃飯時,還像往常一樣哭鼻子嗎。但我一句都沒聽進去,因為,我的眼淚,已經在我的鼻翼兩側,肆意的滾落了下來……

掛了電話,我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

其實,我想對父親説,父親啊,我能掙錢了,我的女兒在長大,你老了。現在,我的爛賬也還的差不多了,你要好好的,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