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説“狂”

説“狂”

詞典裏説，方言是在一個地方使用的語言。所以我就覺得要用文字去表現方言很有侷限性的，甚至會引起歧義的。比如，我們家鄉人説的那“狂”，按字典裏解釋，如精神不正常、瘋狂、喪心病狂、猛烈、縱情、狂妄等等，還不把我們家鄉人氣死，那簡直就不是人話嘛！

我們那兒是把“玩”叫“狂”的，那完全是一種放鬆、歡快甚至於精神享受。而且只有這“狂”的發音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我們那兒人對玩的理解和玩起來那種盡興的味道。儘管時代文明瞭，普通話普及了，我們那兒人還是不説玩，因為他們覺得“玩”絕對代替不了“狂”。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那個時候，農村娃絕對不會有啥玩具的，似乎沒有資格説“玩”，只能是“狂”。的確，那是有點“狂”的味道，完全是性格的放縱。如果考究為什麼把“玩”叫“狂”，怕是與一代又一代的農村娃的這種“狂”法有關的。農村不缺磚頭瓦塊，這便是娃們的天賜玩具。打排瓦是娃們最盡興的狂法。

打排瓦少則兩人，多則十幾個人。只要一開場，就一個勁的熱鬧下去。

兩小子碰到一塊了。

走，狂走！

狂啥？

打排瓦。

好，這美，就打排瓦！

兩人各撿得一塊磚或者一片瓦，猜嘣猜，決定誰攻誰守。然後在五步或者十步的距離兩邊各劃一條線。守者將磚塊或者瓦片栽在對面的線上，攻者站在另一端的線上瞄準，調整和控制手勁，猛砸“呯”的一下打過去，噹的'一聲，磚塊或者瓦片倒了。

哈，我贏了！

他那手舞足蹈的勁兒和滿懷激情的表情，內心世界完全可以用一個“狂”字去形容。那輸了的並不怯火，立馬又栽好排瓦，並説，你甭張狂，下一碼子再看……兩人狂得正熱鬧，老遠裏傳來一夥娃叫陣聲：

不要我，砸場夥！

於是，重新組合。五人一組，分成攻守兩班。那端線，齊刷刷栽起一行排瓦，這端線站着五個人，各執一個排瓦，做進攻狀，猶如箭在弦上，那神氣讓人好笑，他們好像不是在狂，而是來真的，賭輸贏。贏方，歡呼聲溢滿了村子，家家户户都高興了起來。輸了的一方，不服的吶喊聲起了漫水，排瓦非得繼續打下去，沒完沒了。

過去説農村娃野、笨，其實農村娃在“狂”中學了許多屬於他們本領。記得在啥電影中看過這樣的鏡頭，首長問新兵有啥特長，一個從農村來的新兵説他會打彈弓。首長笑了，説這算啥本事？他瞠瞠地説，不信就試試。果然栽起十個瓶子，他呯呯呯一口氣打碎五雙。問他咋練的，他把頭一歪説，排瓦也不是白打的……

農村娃的狂法當然還很多，比如跳房、跳繩、跳高、跳遠、抓壯丁、過家家等等，但都是就地取材，發揮自我，“狂”得很開心，完全是競技式的。所以我讚美農村這種原始式的“狂”法。它決無心術之類。這便是“狂”和玩的區別吧！

農村的大人們好像與“狂”無關。他們的責任就是忙農活，過日子。他們管娃的辦法就是讓娃出去“狂”，“狂”得時間越長越開心越好越美。至於“狂”有什麼好處或者害處，他們是不考慮的。娃們在“狂”中慢慢長大，一輩傳一輩，都這樣。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和幾位嬸嬸在一起悄悄地“狂”那花花牌，還有一種牌“狂”起來叫“吆麻雀”。我當然不知道他們的“狂”法，但卻知道她們不賭輸贏。在我的印象中，農村人的“狂”總是很輕鬆的，沒有心理負擔。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老縣城一個偏僻的小巷住的時候，對面有位老紅軍，他肆無忌憚地經常邀幾位退休幹部在他那兒打麻將。我竟然傻傻地問過，啥叫麻將？因為我見玩麻將的這些人視乎很有身份，對麻將有種神祕感，以為是啥神祕之物。

八十年代初，我搬到一處居民區。常見幾位熟人聚在一起打麻將。那時候我很忙，無暇顧得去看熱鬧，熟人竟嫌我清高。我笑着説，我是打排瓦出身，哪懂得麻將呢？

我終不會打麻將。

後來我弄清楚了，麻將不過是一種遊戲。輸贏全在手氣，奧妙就是在“無規律”之中，所以也便無甚技巧。然而我不明白，為什麼卻能使一些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有的甚至神魂顛倒，傾其所有和心血，弄得一塌糊塗。那年省報發了我們採寫的一篇通訊《這户農民先富起來了》。不曾想到，那户農民卻吃盡了先富的苦頭。兒子趕時髦，染上了打麻將的癮，整天進縣城，沉溺於“方城”之中，不能自拔。把老大人的先富踢雞毛毽子似的踢光了。後來我去看過這位農民，他深惡痛絕地説，城裏的打麻將“狂”得太大了。他説的“狂”就是玩。我就覺得和農村人玩法絕不一樣。

我們那兒人有句話説，“人狂沒好處，老鼠狂了貓咬住”。這裏説的“狂”不是玩的意思，而如同詞典裏所説，大抵是狂妄吧！記得曾經讀過一篇《人狂沒好處》的文章，説是有一個企業家發達了以後，忘乎所以，腰裏扎着一條3萬元的皮帶。按説，人家招誰惹誰了？可這條皮帶深刻地反映出這位老闆心理張狂的程度，太惹眾人之眼了。他根本就弄不懂“眾人就是聖人”的深刻道理，遲早就會象一隻張狂的老鼠一樣，最終被貓咬住。

這些年城裏閒人多了，於是到處有麻將攤子，常聽到説，沒事，走，玩幾把走！但是那個玩法貌似輕鬆，實則各人的心裏都在盤算着。有人説麻將玩的是運氣，實際上賭的是心理。但願不要玩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