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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的蕹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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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剛來不久,空氣還冷着,水比空氣還要冷些,我母親都要光着腳,把褲管挽得高高的,在一塊田裏使大勁地踩。我母親要把這塊田裏的泥土踩柔軟。

我母親的蕹菜散文

在這前,她得先給這塊田除草。除草,是指把草割淨,曬乾,再燒成灰。然後,她還得把這塊田裏的泥土挖鬆。在我們這一帶,農民養牛的很少。養牛是一件非常浩大的工程,一般人家養不起。所以,一般人家的田,都是一鋤頭一鋤頭地挖鬆的。這叫挖田。挖田,寫起來兩個字,和寫其它任何字一樣,既輕又快,要真的挖起田來,也只是鋤頭一起一落,但是既不輕又不快了。尤其這挖田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農婦。

我母親光着腳一腳一腳使大勁踩的田,是一塊乾田,泥土板結、堅硬,即使挖鬆了,踩起來也不容易。這田多年前就不種稻了。年年都種一塊田的蕹菜。所以,年年,這種蕹菜的程序,我母親都要這麼來一次。今年如同往年,我母親要把這一塊乾田踩出來,種一塊田的蕹菜。為什麼我母親和其他農民,都要用乾田種蕹菜呢?因為蕹菜種的不是種子,蕹菜沒有種子。蕹菜既不開花,也不結果。蕹菜種的是菜秧,是直接從另一棵蕹菜上掐下來的芽。農民種蕹菜,就是把從別的蕹菜上掐下來的蕹菜的芽栽在泥土裏。這蕹菜的芽剛栽下的時候是沒有根的。它栽下後,在泥土裏才慢慢地長根,紮根,再發芽。所以,蕹菜離不開水,但是水又不能太多。水多了,水少了,都不利於蕹菜生長。

書名叫蕹菜的菜,在我的故鄉叫藤藤菜,在北方,包括北京,都叫空心菜。這菜的確是中空的,有節,就像竹子。只不過竹子往高處長,蕹菜一直在地上爬。蕹菜長得最大也大不過人的小手指頭,碧綠碧綠的,像一節一節從春天出發的小火車,緊貼着泥土。無論農民把蕹菜栽在田裏,還是地裏,它都緊貼着泥土。

蕹菜愛生蟲,一種胖胖的軟軟的蟲。這蟲叫豬兒蟲,乾淨,不長毛,通體碧綠,人極容易把它混同於蕹菜的葉子。這蟲會不會變成蝴蝶,我不知道,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小時候,我故鄉的孩子沒有玩具,男孩時常把這蟲捉在手裏玩,放在掌心裏,然後,把手掌突然伸在女孩面前,許多女孩都要被嚇哭。這蟲比一般的蟲子大,像蕹菜,也是一節一節的,很慢地蠕動着。實際上這蟲只是嚇人,不咬人。莊稼地的所有蟲子都不咬人,它們只禍害莊稼。小時候,我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從我記事起,我就和祖母在一起。我祖父在瀘州城裏的百貨站工作,一個月回家一次,拿點錢給祖母。我的父親母親和三個弟弟,他們是另外一家人。我和祖母一家,我讀書,割牛草,掰柴,到山下的工廠生活區撿破爛,種點莊稼,祖母做飯,餵豬,養雞。擇菜的事常常是祖母做。祖母年歲大,眼睛不太好,她擇菜總是有蟲子。小時候,我吃飯,幾乎每一頓,菜裏都有蟲子。每頓吃飯前,我都要在菜裏翻找蟲子。我拿着筷子,在菜裏翻動,把蟲子一一找出來,扔掉,然後再吃。如果一頓,我不先翻找蟲子,就極有可能吃到蟲子。即使閉着眼睛,吃到蟲子,也是有感覺的。那感覺,現在我説不清楚,總之,菜裏沒有蟲子,和菜裏有蟲子,吃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每當我吃到蟲子,把嘴裏的菜吐到地上。我祖母就説:大蟲吃小蟲,閉着眼吃毛毛蟲。我祖母的意思是説,人也是一條蟲子,是一條大蟲。我不接我祖母的話,我吐掉嘴裏有蟲的菜後,繼續吃。我吐到地上的菜,包括菜裏的蟲子,一轉眼,就被我家的雞吃得乾乾淨淨了。世界就是這樣奇妙,人不吃的蟲,雞愛吃。而雞生的蛋,和雞肉本身,人卻愛吃。

我愛極了蕹菜。這世界上所有的菜,我都愛極了。現在,我四十多歲了,人生過半,生了一場大病,離開生活了十年的北京回到故鄉四川瀘州,定居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村莊裏,如果一棵莊稼和一個人,讓我選,我會選一棵莊稼。我願意天天陪着莊稼。當然,我天天陪着莊稼,並不只是為了要吃它。莊稼給人吃是莊稼的本份,而人,一輩子侍候莊稼也是人的本份。

不僅我一個人愛蕹菜。這個季節,如果你來到四川,來到瀘州,你會看到大街小巷,幾乎每一個人的手裏都拿着一把蕹菜。蕹菜不僅是市場上最便宜的菜,它差不多也是最好吃的菜。蕹菜怎麼吃都行。早上上班,你來不及做飯,煮一碗麪條,麪條裏必須放幾棵蕹菜。蕹菜放在麪條裏,綠油油的,好看,吃起來也很舒服,而且,同時也解了放入麪條裏的油。中午,蕹菜炒着吃,脆,清香,再放點辣椒,青椒和幹椒都行,那口感和魚肉完全不同,更有一番樸素的綿長滋味。晚上,蕹菜煮湯吃,放上幾片肉,或者打進一個雞蛋,或者就只是蕹菜,都很好吃。如果蕹菜長長了,可以先吃葉子,剩下幹,再單獨炒,更好吃,更妙,更香,更脆。吃蕹菜乾,最好不用刀切,拿手撕,一節一節撕。很多飯店都有這道菜,叫做手撕藤藤菜。在北京,我想這個菜想得要命。蕹菜在北京也有,但是完全變了,它已經不是我四川的藤藤菜了,它叫空心菜。北京的空心菜我不愛吃,但是有時候想藤藤菜想得沒有辦法,也只好買一把空心菜。吃空心菜和吃藤藤菜,感覺完全不同。

蕹菜在田裏生長,剛栽下的時候,蕹菜十分稀疏,每次拔草,都必須用手摳起泥土,把它們一根一根地壓在泥土裏,使它們紮根,使它們的芽全部發出來,並順利地長成蕹菜。蕹菜的芽,就像我們人類的嬰兒,必須小心了又小心地愛惜着。這時候,水多了,蕹菜的芽淹在水裏,很快,一天之內,就被淹死了,水少了,蕹菜的芽又會被旱死。蕹菜的芽死了,發不出芽,這一塊田的蕹菜就得重新栽過。春夏交替,或者夏季,氣候不太正常,有時雨水多,天總下雨,一下下好多天,必須及時給蕹菜排水,有時太陽很大,一晴晴好多天,一滴雨都不下,氣温高達三十六度,又必須給蕹菜澆水。所以,蕹菜田,在栽蕹菜前就必須挖溝,最好四周都挖。這樣,方便排水和供水。有的農民圖省事,沒有挖溝,結果,天一下雨,就把蕹菜淹死了,天一出太陽,又把蕹菜旱死了。蕹菜就是這樣一種菜,無論下雨天,還是晴天,你都得操心。種蕹菜,你必須真心愛護,不然,你一點沒有照顧到,它就死給你看。等它死了,你再後悔,是不是晚了?

蕹菜生長到筷子長的時候,就可以掐了。掐的部位要在一個節的後面,留一個節,即一個芽口,讓蕹菜好發芽。這一個芽發出來,再長大,就是一棵新的蕹菜。所以,蕹菜掐後要立刻澆灌糞水,糞一半水一半兑在一起,要給每一棵蕹菜都澆灌到。蕹菜吸收了糞水,就很快地生長,不到一個星期,新一茬蕹菜就可以掐了。這新一茬蕹菜掐了,又得澆灌糞水。這樣反覆澆灌糞水,蕹菜田就很肥,泥土裏沉甸一層糞色,深紫,發黑,閃亮,這泥土明顯和別的地裏的泥土不一樣。剛澆灌過糞水的蕹菜田,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深厚的糞味。走在我故鄉的田野上,隨時隨地都能聞到這樣的糞味。有時候,我想:這世界真是奇妙,人的排泄物恰巧是莊稼需要的,而莊稼生長,成熟後,又為人食用。這輪迴如此直接,如此簡單。僅此一點,就能證明世界的好。生養我們的世界都如此直接如此簡單,我們人為什麼不直接一些簡單一些呢?

掐蕹菜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容易長糞泡。有的人愛長糞泡,一雙手一雙腳都要長,奇癢無比。我也愛長,所以,我最怕的事就是幫我母親掐蕹菜。真幫我母親掐蕹菜的時候,我一般都是蹲在田埂上,我母親下到田裏。常常是我母親掐了一大抱,而我只掐了一小把。

我母親一般在傍晚時分掐蕹菜。農民一般都在傍晚時分掐蕹菜。其它時間在其它的`莊稼地裏勞動。為什麼呢?在我的故鄉四川,半年以上,即春、夏、秋三個季節,都有蕹菜。春天,蕹菜剛種下,種得早的,在塑料大棚裏種的,長成了,種得遲的,沒有蓋塑料大棚的,還沒有完全長成。種塑料大棚蕹菜的農民,種的是頭一年保留下來的蕹菜。蕹菜保留一個冬天,又黃又老又脆,種在塑料大棚裏。這如何讓蕹菜過冬,和如何在初春種塑料大棚蕹菜都是一項很高的技術,必須有專業水平,一般農民掌握不了,所以,蕹菜剛上市,賣的是很貴的,三塊錢一把都有人買。夏天,蕹菜正式成熟,大量上市。這時,農民,差不多家家都種有蕹菜。天極熱。蕹菜田很肥。肥氣上升,而天的熱氣下降,這肥氣和熱氣層層包圍甚至包裹着蕹菜田。如果農民硬在天正熱的時候下蕹菜田裏勞動,極有可能中暑,或者中毒。所以,許多農民就選擇深夜掐蕹菜。夏天的夜晚,如果你睡不着覺,起來在大地上散步,看到大地上一盞一盞小燈在田野裏緩慢地移動着照耀。那就是農民在掐蕹菜。農民有的打着手電,有的戴着小礦燈,在夏天的深夜掐蕹菜,一直掐到天亮。到了天亮,農民也不休息,他們該綁蕹菜,洗蕹菜,同時,該到城市的街上賣蕹菜了。等季節到了秋天,稍微涼爽一些,蕹菜就該收場了。四川,四面都是大山,幾條江,包括中國最大的江長江穿梭而過,像一個天然的蒸籠,潮濕,悶熱。夏天,在莊稼地裏勞動,勞動者被熱得昏頭昏腦的,中暑的事時常發生。別説在蕹菜田,就是在紅苕地裏,給紅苕除草和牽翻紅苕藤,一天中,我都幾次被熱得受不了,不得不逃到附近的竹林下,躲避一會兒太陽。有時候一天,我最多在地裏幹上兩個小時的活。

等我母親把蕹菜掐回家,天基本上就黑了。天一黑,我就離開了我母親家。我父親幫着我母親綁蕹菜。這時候,我母親得做一家人的晚飯。這一家人,即父親母親和二弟兩口子,再加上二弟的兩個孩子。在給人做飯的同時,我母親還得給豬做豬食,豬食做好,她立刻餵豬,共十一頭豬。我二弟在自己家養了八頭豬,還在我母親的妹妹家養了三頭。這十一頭豬,每天每頓,都是我母親喂。在我母親的妹妹家養的三頭豬,養成了,我二弟給我母親的妹妹一頭豬。而這十一頭豬,一直是我母親在喂,我母親餵了自己家的八頭豬後,還得挑着豬食到她的妹妹家,去喂另外的三頭豬。等到豬養成了,可以賣錢了,賣錢的時候,我二弟賣了,所有的錢都裝在他的口袋裏。他一分錢都不給我母親。我母親一句話也不説。因為,從多年前,我二弟媳又生了一個小孩開始,我母親和我父親為了幫二弟帶小孩,就住在二弟家了,他們都得看二弟兩口子的眼色。在我母親餵豬的時候,我父親和二弟等人已經吃晚飯了。他們吃完了飯,我母親也喂完了豬。然後,我母親再吃飯。我母親吃的飯菜都是我父親和二弟他們吃剩下的。有時,飯菜多了,我母親吃飽了還會剩下。有時,飯菜少了,我母親就吃不飽。飯菜多了,剩下了,第二天,還是我母親吃。我母親會主動吃剩的飯菜,而別人,絕對不吃。飯菜少了,我母親就吃不飽。我母親沒有吃飽,她也不説任何話,更不再做。她就那麼忍着。我母親吃完飯後,就立刻收拾桌子,洗一家人的碗筷,等我母親忙完了這一切,她還得和父親一起綁蕹菜,直到把掐回家的蕹菜全部綁完。蕹菜全部綁完,有時是十點鐘,有時是十一點鐘,有時是十二點鐘,有時還要晚。蕹菜綁成一把一把的,綁完後還得切,從根部切,把老的部分切掉。切好後,把蕹菜一把一把放到籮筐裏,再挑到池塘,浸一下水,以免蕹菜缺水,第二天早上,賣的時候懨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我母親就得挑着蕹菜和其它的菜去山下的市場賣。

在夏天,蕹菜是四川市場上最大眾的菜,就像在冬天,白菜在北方市場上一樣。蕹菜和白菜完全不同,農民把白菜拉到市場,一車一車的,一天沒有賣完,第二天接着賣,第二天沒有賣完也不要緊,農民陪着白菜,在市場上等待十天半月,白菜也不爛。而蕹菜,你擔到市場,早上沒有賣完,到了中午,它就因為缺水開始懨了,到了下午,它就懨得不行了,它就是扔在地上都沒有人撿了。家裏沒有餵豬的農民,這時候再賣不掉蕹菜,就會倒在市場邊上。家裏餵了豬的農民,一般都會把賣不掉的菜挑回家。我母親也會。我母親從來不扔賣不掉的菜。賣不掉的菜,我母親挑回家,一家人和豬一起吃。

一個夏天,我母親賣菜,總會剩下幾把蕹菜沒有賣掉。我母親會餓着肚子,再加上累和渴,挑着這剩下的菜爬上高高的山,回家。

便宜點賣了不行啊?每次看見我母親挑着剩菜回家,我都問。

我母親不回答。她先捧着杯子,大大地喝一口涼開水。然後坐下歇一會兒。便宜?我母親歇夠了,説,要有人要啊,早先賣五角,沒有人要,後來賣兩角,仍然沒有人要,別人都扔了,我不扔。

你咋不扔呢?我説,這麼高的山爬上來,多累呀。

扔?還可以吃哩。我母親説。

人吃了豬也可以吃。接着,我母親又説。

標籤:蕹菜 散文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