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麥子美文摘抄

男人輕手輕腳爬下牀，胡亂裹緊裂了好幾個口子的棉襖，轉到鍋灶間，在灰堆裏摸了幾下，終於掏出拳頭大一隻紅薯，吹去塵土，小心咬了一口，順帶吸了兩下甜甜的汁液，才慢慢咀嚼着嚥下。出門時，孩子還未醒，只有女人迷茫着雙眼目送他離開。

和前幾天一樣，村口路邊已經蹲了十幾號人，不一樣的是，這些人沒了前幾天的嘈雜，擠在一起一言不發，彷彿成了木雕泥塑。直到男人也蹲到他們中間，才有人小聲問：“書記，今天一定能到麼？”

“恩。”男人哼了一聲，他明白這聲肯定已沒人相信，但是，他能做的也僅此而已。然後，和眾人一起眺望路盡頭，好像是第一次發現，路邊成排光禿禿樹上，連一隻鳥也沒有，要有，也是甦醒不久的西風呼呼地響。

“西北風沒老婆，已經起牀做早飯了。”男人極力想打破這種讓人窒息的沉悶，可是，沒人應聲。也難怪，蝗災過後，各地都在捱餓，國家發放的救災糧每到一處，都會遭到哄搶，他們這邊遠小村，要分到一杯羹，談何容易！如果，糧食再不到，村裏肯定有不少人熬不過這個冬天，這是明擺的事。

至晌午，有不少人開始泄氣，陸續離開，卻一個也沒回家，全轉到野地裏，尋找一切能充飢的物事。

在幾個幹部的責怪和催促下，男人決定再跑一趟鎮上。正準備動腳，瘦小的會計驚喜地説：“來了！”，便一齊遠望，果然，有兩輛手扶拖拉機慢慢開了過來，上面有穿綠衣服扛槍的.兵坐着。

“麥子來了！麥子來了！”所有人開始歡呼，陡然間，全村男女老少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將兩輛拖拉機團團圍住，爭先恐後撲向一袋袋小麥。早有人解了袋口，抓起麥子就往嘴裏塞。有當兵的喊：“別哄搶，每個人都有份，幹部在哪裏？”可是，沒人聽他的。口袋很快被拽到地上，爭相向自己帶的布袋裏劃拉，沒帶袋子的，乾脆脱下衣服來包裹。

男人叫了幾下，同樣沒人理睬。一個當兵的忍無可忍，朝天放了一槍。人羣立刻停止了騷動，可沒維持片刻，又亂哄哄地擠壓成一團。男人説：“算了，讓他們拿吧。”接着，一直猶豫的會計也加入了進去。

頓飯功夫，兩車小麥就不見了蹤影。交接完，送拖拉機開走，男人才想起自己的口袋還空空的，歎口氣，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揀掉在塵土裏的。揀得很是認真細心，一粒也不放過。

還好，夾着泥土的麥粒被他揀了足有三五斤，站起來伸個懶腰，見一白髮盲眼老太顫微微過來，嘴裏唸叨着：“麥子來了沒？麥子來了沒？”男人走過去，把口袋遞到她手裏，説：“吳嬸別急，有麥子了！這是分給你家的！老吳的病咋樣了？起牀沒？”老太歎息説：“沒兒沒女的，怕是起不來了！”

老太走後，男人還是決定再去鎮上問問上級，看能不能再給點糧，女人迷茫的眼睛，孩子睡夢裏流下的口水，把他的腳步催得飛快。

到家已經傍晚，男人老遠就嗅到久違的麥香，恨奇怪。原來在他走後，盲眼老太聽説村裏就他一粒麥子也沒拿到，便挽了一小瓢放到他家碗裏，後來，接二連三有人送來了麥子。

見男人回來，孩子邊吞嚥邊叫：“我家有麥子了，我家有麥子了！”男人説：“是的，我們家也有麥子了。”

很多年後，孩子才明白那一刻男人為什麼會流淚，因為那個孩子，當時已成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