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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説書的愛情散文

文學1.27W

“夠不夠,三百六,再敲多了是饒頭”。

餘説書的愛情散文

小時候聽大鼓書,內容沒記住,倒是記住了上面那句話。

這兩句話説明唱大鼓書的都能敲鼓,敲夠了360下,才開始言歸正傳。當然,誰也沒有一下下地數着,敲多敲少,與到場的人數有關。

那時,沒有太多的娛樂方式,電影,百年不遇;唱戲,千年等一回。倒是唱大鼓書的,帶着兩片嘴,一隻牛皮“戰鼓”和竹板,一個支架,道具簡便,説來就來,説去便去。

我們村莊農閒時,經常請唱大鼓書的,每晚15斤大米或20斤小麥。

唱大鼓書的年輕人是生產隊長請來的。隊長在街上書場裏卧底幾天,認為這人唱的最好。一羣唱大鼓書的都替他收錢。街上書場收攤後,隊長同志就幫那人提着鼓,扛着支架,請到了生產隊,晚上由隊長管飯。吃了飯,有小孩簇擁着來到村莊中心的空地上,設了臨時書場,支起牛皮戰鼓,開始了漫長的敲擊,直到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才停止敲鼓,開始説“書帽子”(現在稱作小品或段子)。

那人姓餘,自稱“餘大白話”,村莊上的人都叫他“餘説書”。

餘説書的大鼓書亦説亦唱,即説一段,唱一段。有人反對,説你別唱了,光説吧!説比唱更能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附和者甚多。但有一人持不同意見。這人名叫秀梅,是我們村莊上的漂亮姑娘。她聲音很高地反駁説:我看唱的比説的好聽!再説了,人家一個勁兒地説,累不累?唱,就是歇歇嗓子唄!

秀梅國小雖沒畢業,但在村莊上也是文化人,加上人漂亮,説話沒人反對。她上學時就愛聽大鼓書,常常放了學跑書場上聽。人家説到下午兩點,她聽到兩點,回家飯都涼了。起初,嫂子還給她留飯,後來就不留了,她回家一看沒飯了,就空着肚子去上學。後來,嫂子在哥跟前説三道四,哥就跟爹説,不叫她上學了。後來,村莊上的人都知道她失學的原因,給她起了個綽號“女書迷”,“書”是大鼓書的“書”。

這天晚上説的是《烈火金剛》,餘説書剛報上“書名”,我三叔就堅決反對,他説:還是説“老書”吧!俺們愛聽老書!“新書”聽着沒勁!下面的人一片附和聲:説老書!説老書!秀梅也支持説老書。

餘説書説:這恐怕不行,我怕被大隊幹部逮住了!

秀梅説:找個站崗的不就沒事了。

三叔説:叫“碾子”去,他又聽不懂説的啥,給兩個工分算報酬。

“碾子”名叫孫其保,智障人士,比較聽話。隊長叫道:碾子,給你五分,你去村口站崗,來生人了就學狗叫。秀梅説:不能學狗叫,村莊上到處是狗叫,別自個嚇着自個了。咳嗽兩聲就知道了。碾子是我們村莊掙工分最多的,只要有工分給,叫幹啥就幹啥。他領了任務,屁顛屁顛地走了。

安排停當,餘説書宣佈今晚説“老書”《十把穿金扇》。這部書大家都沒有聽過。餘説書説到十二點散場,主人公陶家雙胞胎兄弟才出場。

我小時候也是個“書”迷,每天晚上都是第一個到書場。餘説書還沒有來,我去飼養室找他。生產隊飼養室有三間草房,兩間喂牲口,一間睡人。餘説書説到午夜收場就去飼養室休息,他的戰鼓和鼓架就放在飼養室。我走到飼養室附近時,就聽見秀梅在説話:餘大哥,今晚陶文燦跟第二個小姐能結婚嗎?餘説書説:別急呀,一會你就知道了。秀梅又問:你天天在外説書,家裏邊還有啥人?餘説書説:我父母都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死的,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秀梅歎息説:俺比你強,俺就死了一個娘,是爹把俺和哥養大的。餘説書説: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是孤兒,你是單親。

我故意在不遠處咳了兩聲,只聽秀梅説,該去書場了。聽見腳步聲,我趕緊跑了。

秀梅比我大了六七歲,我入學時,她已經綴學了。而餘説書可能比秀梅還要大一些。這倆人看起來比較般配,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有“夫妻相”。同時,我發現秀梅經常去飼養室找餘説書,一呆就是一頓飯的工夫。出來時,她還替他揹着蛋糕盒一樣的“牛皮戰鼓”。

這個餘説書很聽秀梅的話。餘説書到午夜十二點準時收場,無論怎麼勸,他都不肯再説了。藉口是他天亮還得去遠方的某個集鎮説書。那時,村莊上的人都沒有表,餘説書戴個手錶,他説幾點就是幾點。那天夜晚,正説到陶大公子陶文燦遇到第五個姑娘,兩人一見鍾情,便説時間到了,秀梅站起來説:再來一段!正熱鬧哩!餘説書猶豫了一下,還是重新支了戰鼓,又説一集。之後,大家想繼續聽,就攛掇秀梅出頭。

秀梅跟嫂子原本關係不錯,但近來為了婚姻問題,兩個人鬧起彆扭。秀梅嫂子姓王,是王營大隊人,她和那個大隊的支部書記是本家,想把秀梅介紹給支書的兒子。這門親事的優點是支書家庭條件好,缺點是支書的兒子是二婚。秀梅原本不想同意,架不住嫂子、哥哥軟硬兼施,就答應了。定於農曆十月初八(也就是明天)去嫂子孃家相親。吃晚飯的時候,嫂子安排她明天穿啥戴啥,可秀梅突然來一句:不去,我不同意!

嫂子説:不去?那你早點咋不放個屁?

秀梅説:從頭到尾我就不同意!是你想巴結書記,又不是我!

嫂子説:我巴給支書?結婚了誰吃香哩喝辣哩?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沒見過你這麼沒良心的女人!説着,竟哭起來了。

哥哥這時聽見老婆哭了,便來罵秀梅,爹也幫哥哥罵。秀梅氣的也哭了。

我家離秀梅家不遠。聽見秀梅哭,我也躲在草垛那兒流眼淚。這時,村莊中心的書場上突然“咚咚咚”、“咚咚咚”地敲起了戰鼓,秀梅“嘎”地咽回哭聲,趕緊洗了一把臉,掂着馬紮子聽書去了。

《十把穿金扇》説到第十個晚上,才説到陶家兩位公子把扇子贈給十位美女。接下來可能更加熱鬧了。可就在這一晚出了問題。在村口放哨的碾子居然靠在樹幹上睡着了,大隊革委主任與民兵營長像鬼子一樣悄悄進村,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餘説書反應很快,立即叫道:何大拿!你這個狗漢奸!

革委主任説:別他媽裝腔作勢了,我們聽了多時了!公子小姐,才子佳人,封建餘孽,能瞞過我們嗎?民兵營長説:宣傳四舊,宣揚封建迷信,膽子不小呀!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和秀梅都離餘説書很近,只見餘説書快速地退下腕上的手錶,塞到秀梅手裏,便提了戰鼓,扛上支架,在兩個幹部的押解下,離開了我們初冬蕭索的村莊。

餘説書被帶走,最傷心的是秀梅,她第二天便去大隊問看門人,餘説書關在哪裏?看門人説送公社去了。秀梅又步行18華里,去公社詢問,沒問出個子醜寅卯來。每逢集日,秀梅便去街上書場尋找,街上有不少説書的人,説的都是什麼《紅旗譜》、《敵後武工隊》、《林海雪原》之類的新書。而餘説書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知所蹤。

近乎絕望的秀梅,在哥哥、嫂子、父親的逼婚之下,爬到飼養室的屋頂上,義無反顧地跳下來。但她並沒有死掉,她的`心臟還在跳動,戴在手腕上的那塊“鑽石牌”手錶還在堅韌地轉動着。

秀梅成了植物人。

哥哥、嫂子分家另起爐灶,老爹帶着卧牀的秀梅艱難度日。

19XX年秋收之後,家庭聯產承包制開始了,中國政治生態悄然改變。此時,秀梅已在牀上躺了三年,餵飯喂水、大小便都是爹的活兒。

轉眼到了八十年代,電視機逐漸走進農家小院,“説書”這個行當也退出鄉村舞台。

這天上午,有個三十好幾的鬍子拉茬的人來到我們村莊。那時候我已在鄉中學上班,但我吃住還在家裏。所以,我看見此人就一眼認出他就是餘説書。我問:是餘説書吧?來找秀梅嗎?他忙説:是呀,是呀,我在街上聽人説秀梅成植物人了,可是真的?我點點頭説:當然。都是因為你!這些年你跑哪兒去了?他説:那天夜裏他們把我往公社送,半路上我跑掉了。天亮時跑到白露河南邊的固始縣,在那兒流浪了五年。又問:秀梅還在老地方住嗎?我説:是。她哥搬出去了,她父女倆住着老房子。餘説書向我拱拱手説謝了,便朝秀梅家走。

我尾隨其後,看見餘説書進了秀梅家中,接着傳來男人的哭泣聲。我站在門外,看見秀梅躺在牀上,她爹正在給她擦臉,她的手腕上還戴着那塊表,只是停止了轉動。

到了夜晚,我聽見敲擊笆斗底兒的聲音,“噗噗噗”、“噗噗噗”,夠不夠,一百八,再敲多了是瞎搭。以前是敲夠三百六,現在改成一百八,看來,生活的快節奏對説書人產生了影響。不過,村莊上的人都待在家裏看電視,只有幾個孩子在秀梅門前探頭探腦,人們對“聽書”已經不感興趣了。

接下來,餘説書就留在秀梅家中。白天,跟她爹一起下地幹活,晚上,開始敲起了戰鼓(不知啥時候弄來的)。一陣“咚咚咚”、“咚咚咚”之後:“書接上回,花開兩朵,各表一支,且説陶文燦陶大公子、陶文彬陶二公子贈與那十位小姐的十把穿金扇……”

還記得五年前餘説書沒説完的《十把穿金扇》的人都知道,這是書接上回了。

我有幸在七十年代末看過這本書,《十把穿金扇》,説的是明朝末年,一對陶氏雙胞胎兄弟在10個姑娘的幫助下克服重重困難,贈傘、尋扇、奪扇、護扇、失扇……再奪扇。劇中除了撲朔迷離的緊張與懸念,還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陶氏兄弟與10個姑娘之間的真愛、假愛、錯愛、連環愛等複雜的愛情故事。

我很想知道餘説書説的與書本是否一致,所以我每天晚上都要去秀梅家坐會兒。

餘説書告訴我,他相信秀梅能夠醒過來。先前他一直敲笆斗底兒,秀梅沒啥反應,自從弄來這面小鼓,敲了三個晚上,秀梅的眼角竟然掉了一滴淚。我抬眼看了看,她的臉色蠟黃,雙眼似閉非閉,伸在牀沿上的手腕戴着的表,有個紅色的秒針,在快速地移動着。

餘説書在敲擊大鼓時,把門窗都關閉着,他説他怕影響鄰居。在説書的過程中,他大多時候是唱,左手打着竹板,右手敲着鼓,唱腔裏依然舊時的韻味,只是摻雜了一點點滄桑。不過,他説的大鼓書《十把穿金扇》與書本差別極大,難怪他總也説不完。

秀梅醒過來是三個月之後的事,當時屋裏只有餘説書和秀梅兩個人,外人不得而知。所以,聽起來像個謠言。餘説書告訴我,當時他正在説陶文燦和三小姐相會,執手相看淚眼之際,他聽到了哭聲,抬眼一看,秀梅正睜着淚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哩!

秀梅昏睡五年多醒來,顯然是個奇蹟,但她似乎失憶了,既不認識爹,也不認識哥哥嫂子,當然更不認識餘説書。可是,只要餘説書大鼓一敲,她就能記起某些事情。於是,他們在説一段大鼓書之後舉行了短暫簡單的婚禮。此後,餘説書得經常敲鼓説書。不然,他連上牀睡覺都會被拒絕。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餘説書敲破了八面鼓,他也從“餘説書”變成了“老説書”。

我退休的時候,回老家一趟,晚上去秀梅家聽了一段大鼓書。餘説書的目光有些破碎,説話也遠不如以前麻利,有時還有口水噴出來。倒是秀梅,還是40年前那樣聚精會神,一臉豐富的表情,用心聽着永遠也聽不完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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