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文學吧

位置:首頁 > 範文 > 文學

無涯散文

文學1.02W

你外婆説得好,人都是在世上作客。每逢聽聞相熟的人離世,母親總歎着氣這樣説。

無涯散文

母親認為外婆的話樸素而形象,我也深以為然。住幾天、幾年是作客,住八十年、一百年也是作客,誰都不可能一直留在世上。只是人從哪裏來到世上?作完客又回到了哪裏?外婆沒説,我和母親也沒討論過。

這問題全世界的哲學家琢磨了兩三千年也沒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普通人就懶得費那個勁了。

母親重病後,特別是第二次手術失敗之後,我常找時機跟她探討這個話題。我的理解是,既然在世上是作客,那麼,作客的過程就不是常態,起點和終點才是常態。作客的待遇有許多種:被敬若上賓;被冷落、打擊;被不冷不熱地應付;或者,一波三折、五味雜陳……被打擊自然無意久留,待遇再好久了也會麻木、疲憊,只有回到家裏,身心才會徹底放鬆。

這信念源自外婆的啟發,也得益於宗教的幫助。

那幾年我臨時抱的不僅是佛腳,基督的腳也沒少抱,書沒少翻,寺廟和教堂沒少跑,省內和省外的,只要有機會就一定拜謁。向法師求教,聽信徒唱詩。有時還請學佛頗有感悟的居士來家裏傳經送寶。

我努力讓母親建立某種我自己都來不及確認的信仰。

與當初致力於讓她相信病一定能治好不同,這是絕望之後的努力,無望之後的希望,但是,未必不是希望。

大多數時間,母親聽得心不在焉。她虛弱地仰靠在沙發上,耳朵接受着我的絮叨,眼神卻飄忽地望着窗外植物的碧綠身影。對她而言,香樟鮮嫩如花的新葉和紫藤花張燈結綵的身姿可能是種更實際的鼓勵與心理暗示。

她曾是高三政治課把關老師,還教過多年國中物理,雖覺得外婆的比喻有道理,卻很難沿這條思路推演下去,她被從小所接受的物理和哲學常識攔在半路上。也就是説,無法倒空自己。

她將信將疑,每一輪思想搏鬥中,懷疑總是比相信的次數多一次。她只是不用語言牴觸我,她微笑着珍惜我的善意所藴含的温暖。

我也經歷過這階段,被一些科學常識所束縛,無法相信未經驗證的東西,更無法接受佛教所描繪的六道輪迴、基督教所説的天堂與地獄。宗教對這些經驗之外的世界不僅言之鑿鑿,而且過於具象,確實很難讓人採信。

但是,在一些具體的教義中,宗教對生命現象的論述又同科學實驗的結論高度吻合,比如佛教認為生命是種“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存在,這同物質不滅的科學定律是那麼一致。而且,千年前的佛教典籍就告訴我們一滴水有萬千生命,顯微鏡發明出來後,果然能看到一滴水裏有萬千微生物。

我也不斷意識到我們所信賴的常識的粗淺,很小的時候我怎麼也想不通宇宙沒有邊際,一直朝一個方向飛總有到頭的時候吧?長大了才知道,要理解宇宙必須在三維空間的常識上加入時間的維度。

人類的科學常識本身也是在不斷自我推翻和超越的。

促使我徹底放棄成見的是一個有意思的發現,牛頓、愛因斯坦等許多大科學家最後都皈依了宗教。他們是不是發現自己窮極一生探尋的謎底宗教裏早有明示或暗示呢?

宗教有沒有可能是更高等的智慧生物送給人類的禮物?地球上許多古老的文化遺址裏都能找到現代科技的蛛絲馬跡,宗教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我跟母親説,我也理解不了六道輪迴,但我相信生命確實不存在生與死的差別。生死只是生命的兩種不同形式,就好比無線電波,它一直在空中存在着,我們打開電台時它被我們聽到,關掉電台就聽不見,但我們不能説,我們聽到時它是活的,我們聽不見時它是死的。

母親也認同我的一些分析,但最終也沒有被我擺渡到岸。可能,病痛對於她是種更具體可感的存在,干擾着她建立新的生命信仰。

她的不甘與不捨成為我心裏永久的傷痛。

我迄今為止也沒篤信哪門宗教,但我在對多門宗教的敬仰和觀察中學會了一種思維方式:任何常識,都可能是一種侷限性極大的真理;而許多真理,未必可以馬上用常識去驗證。

去看一個生病的朋友。

從醫學常識看,由於發現得早,她的病應該還不會危及生命。不過她還是談到了恐懼。她這樣解釋為什麼辦了住院手續人卻住在家裏:住在醫院裏,看見形形色色的死亡,心裏的壓力會特別大。

這個我很理解。醫院有時是治人的地方,有時是害人的地方。醫院最令人不滿的地方在於,它查證惡疾的次數遠多於治癒惡疾的次數,剝奪尊嚴的能力遠大於挽救尊嚴的能力。

有兩年時間我不斷陪母親出入各大醫院的重症病房,之後看誰都像有暗疾在身而不自知的人,也經常莫名其妙地懷疑自己其實很健康的身體。

朋友説,以前死是個特別遠特別概念化的字,談起來很輕鬆,現在它貼着自己的臉呼吸了,還是會特別恐懼的。

這點我不完全能理解。這位朋友是半個哲學家,素來因對世事的超然姿態被大家讚賞。

在我看來,她是人羣中活得特別清醒特別通透的那類人。

她怎麼也會覺得死亡是種可怕的狀態呢?

她説可能是因為未知吧。

既然未知,為什麼不從樂觀的角度設想,也許所謂的死亡是種比活着更好的狀態呢?我覺得這恐懼還是常識造成的,常識告訴我們,活着才能享受陽光、藍天、四季,所以要珍惜;常識告訴我們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特別寶貴;常識告訴我們死亡是件不好的事,所以親友離去我們一定要悲傷。

有個問題,人類的所謂常識,在宇宙面前,低幼得可以忽略不計。人類的文明才還不到一萬年曆史,在地球的45億歲的年齡面前只是一瞬,地球在宇宙中又渺小如塵埃。一種一萬年都不到的文明對宇宙規律的解讀該會有多麼幼稚呢?肯定比一隻螞蟻對人類的理解還膚淺一萬倍。

前不久看到一個資料,有科學家依據種種跡象得出結論:地球是外星生命囚禁人類的監獄,因為人類的文明太原始太野蠻,所以用地心引力把人類囚禁在地球上。還有更驚世駭俗的觀點,宇宙大爆炸是人為的,也就是説,宇宙也是被有意製造出來的。是誰創造了宇宙?難道,真有個類似於上帝的東西存在?

這些觀點猛一聽都很荒謬,不過回想一下,僅僅四百多年前,當有人宣稱地球不是宇宙中心時,還被自以為真理在握的人處以火刑。那麼,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不知是被我滔滔不絕的熱情感動,還是被語言的洪流沖斷了思緒,朋友似乎默認了我的歪理,望着在廚房忙碌的愛人説:人對死亡的恐懼,還有個很大的原因是牽掛,捨不得離開親人、愛人。

我説,情感牽掛當然是痛苦的,不過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想。假如生命有多個時空的存在形式,那麼,作客回家後,就可能和另一些親人團聚,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之類,他們同樣是你至親至愛的人,他們已經等你很久了。這樣一想,兩種牽掛的痛苦是否可以相互抵消呢?

她笑着對我的想法表示驚訝,問:你真是這麼想的?

我真是這麼想我的`。至少近幾年如此。

不僅和這位朋友,跟其他朋友我也闡述過這些心得,並持續地在心裏強化它,讓它逐漸沉澱為精神養分,一點一滴滲入日常生活的裂隙。

我不看網上那些哭哭啼啼的訣別新聞,不參加過度渲染悲情氣氛的追悼會,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尚能做到用擊盆而歌的方式送別妻子,以高科技、高智商自詡的現代人在這方面總不能一點進步都沒有吧。

我也越來越反感聳人聽聞的健康科普和醫療廣告,“如果你有某某症狀,就表示大病來臨……如果你不怎樣怎樣,就會怎樣怎樣。”這種粗暴的標題黨每天變換模樣佔據着各大媒體的健康專欄,究竟是要挽救健康呢,還是破壞心理健康?我覺得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不應鼓吹對死亡的偏見,更不應利用人們的恐懼心理盈利。

每年一些特定和不特定的日子,我會去母親的墓前看看。如果天氣好,多半還會在那裏歇歇,坐坐。

墓地是我幫母親選的。母親生病前就多次提出要先置好墓地,她考慮的因素是墓地在飛速漲價,早買可以替子女省很多錢;也怕城後的公墓滿員後要遷到遠郊,我們掃墓不方便。父親覺得這事不吉利一直不肯辦。她離世前的一個星期,我悄悄去城後的公共墓地幫她選了依山面湖的一塊風水寶地,很適宜遠眺,也考慮了情感因素,正前方的韭菜湖邊,是母親少年時住過的洗麻廠。

深秋的時候,墓地上陽光白亮煦暖,有一種恆定的安靜氣氛,與城區的爭鬥、吵鬧以及與之相關的悲歡情緒形成對照。坐在那裏,許多與活着相關的心理波動都顯得失真和過於隆重。我忽然想到一句話:墓碑般的鎮靜。

平常遇上憂心與恐懼的事,我也常記起這句話。我想,我們所有的擔憂與慌亂,全都因為在世事中陷得太深太痴,把購物而非觀光看成旅行的意義,把短暫的瓜葛看作永恆的牽絆。如果具備了墓碑般的冷靜與鎮靜,還有什麼能晃動一個人的心志並將他打敗呢?

外婆的話也我一直記着,既然在這個時空是作客,既然還沒到有人喚歸的時刻,那麼,不妨從容一點,寬容一點,自尊一點,自愛一點,像個有禮貌有風度的客人,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標籤:無涯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