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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沒有開過花的仙人掌-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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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生日宴會上,老同事悄悄告訴我:你走了,在去年八九月份,癌症!

一株沒有開過花的仙人掌-散文隨筆

我放下酒杯,好久説不出話來:這是真的?老天爺為什麼對你這樣無情?命運怎麼獨獨對你這樣殘酷?

這幾天,不管白天黑夜,我的腦海裏總是閃過你的影子。

記得嗎?三十多年前一個除夕,我邀你到我家過年——因為你父母雙亡,每逢閤家團聚的時刻就是你傷心的日子。作為好友,我不願意看你孤獨難過。晚飯以後,我大哥即興送你一幅畫:一株頂上盛開着大紅花朵的仙人掌。我説,別看你小時候受罪,以後會越來越好的!你拿着那幅畫,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笑得那麼燦爛。

再去你家,就看到這幅畫貼在你家迎門的牆上。我一直以為,即便是一株缺水少肥的仙人掌,遲早也會開花的!

你住的房子,是一間人們稱為“籬笆登”的破屋子。

現在的人一般不知道什麼叫“籬笆登”——這種屋子是用幾根柱子支起來一個屋頂,四面用磚頭壘起來二尺多高的牆,牆頭上是高粱秸杆編成的籬笆一直到屋頂,然後用黃泥拌以麥草糊在上邊,屋裏邊再抹上白石灰,外邊則是白灰再刷上青灰水。這樣的屋子在解放前是有錢人以極低的造價成片蓋起來租給窮人作為自己租賃收入的。我不知道那年月這種做法否叫做“房地產開發”,但我知道稍有一點經濟能力的人是絕不肯住這種夏不避暑冬不禦寒的房子的。

你説,你的父母在這樣的房子裏養育了你們兄弟姐妹七人。這樣十多平米的“籬笆登”怎麼能讓九口之家生活?時至今日,我想都想不出來。

第一次去你家,我就震驚了:四面掉灰透着風的牆;一扇歪歪斜斜的門;屋裏雙層疊架的牀,讓我想起了畫報上看過的災民窩鋪;一個黑乎乎的長櫃子(過去叫“躺箱”),左邊放衣服,右邊放碗筷,櫃子的蓋兒呢,居然就是菜板!

就是這樣的屋子,當時住着你和弟弟妹妹4口。兩個姐姐因為生活所迫,都在19歲和20歲就出嫁了。姐姐找對象不挑相貌,不挑對方工作,給婆家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自己工資要留給孃家,養活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

你的父母呢?父母哪裏去了?!

你對我説,心靈手巧的爸爸因為家庭生活困難,與幾個人合夥給農村加工機器零件,被“有關部門”認定為“地下黑工廠”,受了處分罰了款,不久得肺病去世了;次年,媽媽在下中班的路上遇到雷雨,一根電線掉下來,媽媽觸電身亡,那年你8歲,小弟才1歲!

我在父母的呵護中長大,無法理解那沒有父母漆黑的日子你們兄弟姐妹是怎麼熬過來的!

上班的第一天,我們相識了——因為是街坊,因為上下班同路,因為深切的同情。我們成了好朋友。常常一個饅頭掰兩半,一份小菜分着吃。

你從來不談你的哥哥。有一次我問你,你淡淡地説,狗食!原來,父母過世以後,因為沒人管束,哥哥結交了不三不四的夥伴兒,吃喝嫖賭,不僅花光了父母單位給的幾千元撫卹金,還被單位開除,蹲了三年勞教!

這真是“破船遭遇頂頭風”啊!你從此變得自卑、孤獨、害怕與人交流。你對我説,家裏窮,還有這麼多的家庭不良記錄,自己永遠不會熬出頭了!

你繼承了父親的巧手。你的“左撇子”不僅會電氣焊,還會做鈑金活兒。你會蓋房子,包括壘牆、鋪油氈、做防水。你找來幾個夥伴,翻蓋了家裏的破房子;你用舊木料做了衣櫃,頭一次家裏有了像樣的傢俱;你自己動手做了煙筒爐子、水桶、做了鋼木的桌子、凳子……就連同事和街坊也沾了你的光:誰家屋子漏了,找你;誰家粉刷房子,找你;誰家搬家,找你……一次,你幫助我修廚房,不慎把手碰傷了,鮮血直流,我叫你去醫院,你一點也不在乎,一直幹到晚上。最讓我難過的是,媽媽為你做了米飯燉肉,你卻以上廁所為名悄悄地溜走了!

我同情你的命運,羨慕你的手巧,欽佩你的熱心。

你在單位很少説話,團支部書記找你談入團問題,你淡淡一笑;小組會上,你從不發言,理由是:我結巴,説不好,讓人家笑話……

只有我知道你不願告人的隱痛、你埋在心底的苦衷。但是我不説,為了你的尊嚴,也為了我們的友誼。

你二十二歲那年,一個姑娘對我説喜歡你,讓我捎個話兒給你。你苦笑着對我説:我家這個樣兒,人家知道嗎?即便人家樂意,我對得起人家嗎?

我婉轉地把你的意思轉達給姑娘,姑娘落淚了。我把結果告訴了你,你的眼睛裏也閃着淚花。

還是那年夏天,你在焊接汽車水箱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水箱爆炸了!你滿面流血,無數粒水垢飛進你的眼睛……

在陪伴你的日子裏,我見識了你的堅強、你的善良。你不肯住院,你要回家,因為兩個妹妹下鄉插隊了,弟弟沒有人照顧!

你回家了,弟弟得了闌尾炎,住院開刀。你早上六點起牀,去勸業場的飯店去給弟弟買雲吞送到醫院。我知道你口袋裏沒有多少錢,但你的心裏裝的滿滿的都是愛!

25歲那年,我媽把我姐的同學介紹給你做媳婦,我以為,那個姑娘黑胖小眼睛,還比你大一歲,你會不同意。誰知道你馬上就同意了——因為那個姑娘不嫌你窮,因為那個姑娘老實,因為那個姑娘有一間房子!

你説,自己沒有娶媳婦的資本,沒有理由挑剔人家。

你結婚了,你們夫妻感情比我們任何一對夫婦都好。我羨慕。

世間的事情真是無法預料。那年除夕,你的媳婦臨產。你連夜把媳婦送到醫院。可是。醫生護士都去過年,找不到值班醫生。天快亮了,醫生來了,你的本應足月生產的孩子卻因為臍帶繞頸,死了!

你這是什麼命啊?我不知道你當時的表情,但我知道以後真想大哭一場!

那時候,我已經調到公司機關做了科員,幾年後做了主任、經理;而你呢,依然在車間裏當工人,在那間黑乎乎的電氣焊的小屋子裏混着每月幾十元的工資!再見面的時候,我們幾乎無話可談了。尷尬的見面常讓我想起魯迅小説《故鄉》裏描寫的作者和閏土見面的.情景。因為我説的事兒,離不開你厭煩的官場爭鬥;而你關心的,不過是什麼時候能發點兒獎金……

往後,你的命運更讓我難以想象了;你媳婦下崗了,在一個單位做保潔,先是得了乳腺瘤,隨後闌尾炎,此後是腎癌,當我得訊趕到醫院,她正在做最後幾天的腎臟透析。我把一卷錢塞進她的手裏,她憔悴的臉上擠出微笑,對我説了聲“謝謝”。我不忍看她的臉,退了出來。你悄悄告訴我,醫生説了,病人沒有幾天了,不用再花錢了!而你儘管捉襟見肘,負債累累,但怎麼能忍心終止治療呢?

…… ……

你媳婦去世後,你沒有通知我。後來你對別人説,媳婦有病時候人家花錢了,咱們沒有給人家做過什麼,怎麼能去報信兒讓人家再花一回錢!

你是個窮人,但是窮得正直,窮得有骨氣!在當今逐利的社會風氣中是多麼難得啊!

聽人説,媳婦出殯,你花了不少錢,送殯的隊伍有全套執事,幾班和尚道士吹吹打打,骨灰盒也是買的高檔貨。我不解你為何要鋪張,你流着淚説,媳婦跟你沒有享過一天福,怎麼能死了窩窩囊囊到陰間再過窮日子?

我不迷信,卻為你的真情而感動,而流淚!

大來啊,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知道嗎?我得知你的死訊時,正是我哥哥過七十歲的生日宴會上。哥哥精神矍鑠,來賓喜氣洋洋,參加宴會的甚至有90歲的老叟,杯晃交錯間得知你已作古,眼前的美酒讓我再也喝不下去了:大來,你才五十多歲,你怎麼能走的這麼早!

聽説你的媳婦走後不久,你得了結腸癌;為媳婦治病借的錢還沒有還清,家裏趕上平房改造拆遷;好容易添錢買了一間二手樓房,住了二年,又趕上建設立交橋拆遷,二次又搬家。安頓好沒有多長時間,病魔就找到了你……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大哥為你畫的那幅仙人掌。

人的不同命運真好像自然界裏不同的花,有的像牡丹,國色天香,登堂入室;有的是玫瑰月季,引人駐足;而有的人就像一株小草、一株仙人掌,生長在陰暗的牆角,沒有陽光,也沒有誰來澆水,什麼時候才有花開的日子?

朋友告訴我,你下崗以後,在食品廠幹裝卸大肉的臨時工。每當冷庫進貨,你和夥伴們就趕去,把一扇一扇的豬肉背在身上,運進冷庫掛在鈎子上;出貨時,還要再趕過去,把一扇一扇冰冷梆硬的豬肉扛在肩上,裝進冷藏車。每扛一扇豬,報酬是一塊錢!

我聽了不寒而慄!我沒有趕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年月,但我知道現在“場面”上吃一頓飯,足夠你背上幾千扇凍豬肉!

…… ……

人們都記得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卻不曾留心過我們身邊的“祥林哥”。大家都是頭頂着白雲藍天,為什麼命運之神就沒有眷顧過你一次?我為你不平,我為你流淚!

我知道,你留戀這個世界,你捨不得你心愛的弟弟妹妹和唯一的女兒,但你終究撒手而去!是不是這世界給了你太多的苦難?是不是你總也看不到曙光?是不是你要去尋覓相濡以沫的妻子?是不是你實在無法擺脱癌魔的糾纏?

有人説,上蒼是公平的,在給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一定給你打開另一扇門。可是你這一輩子為什麼總是遇到一扇又一扇緊閉的門,何曾見到幸福之門為你打開?!

大來啊!

你走了,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你帶走了伴隨你五十餘年的苦難,帶走了苦鬥一生的無奈,你帶走了對家人濃濃的愛,也帶走了我們年輕時代的友情!

幾十年來,你從心底不願意接近“官方人士”或“成功人士”,你不願接受別人的憐憫或援助,寧願自己咬牙堅守。這是中國多數勞動人民從古至今的品格。你是一株帶刺的仙人掌,儘管從沒有得到過陽光雨露的偏愛,也從沒有開過花兒,你會永遠活在我的心裏,蒼翠,挺拔!

儘管歲月流逝,容顏老去,我不會忘記當年在一起的日子,我會想你!

大來,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