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精選散文閲讀

左岸第一次帶辰默來這裏，是在她17歲生日的那天。十月的下旬，已近深秋，那天正好是星期五，上午上課下午就進入了星期天。

就是在那天上午，左岸收到辰默託人送來的筆記本，扉頁上夾着一張紙條。秋日明媚的陽光照射下來，左岸的心裏霎時間一樹一樹地開出了花。

他約她下午一塊兒出去。

他們走進來時，已是黃昏，柔和的光線從窗邊散進來，落在辰默黑色的外套上，暈開一圈一圈燦爛的紅。他抬起眼望着左岸，臉部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夕陽羞怯的光線緩緩地勾勒出他精緻的五官，長長的睫毛上落滿了光暈，恍若天使的羽翼。

從“cuppuccino”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道路兩旁的路燈散發着昏黃的光芒。辰默是個很安靜的男生，不怎麼説話，但總是很認真地聽左岸講一些班裏的事，微笑着迴應。有辰默走在自己身邊，左岸總是感到莫名的心安。

“辰默是很受歡迎的人呢，有那麼多人喜歡你。”

“哦，是嗎？”

左岸忍不住笑起來。明明就是嘛，籃球場上有你在的時候，總是有很多女生裝作漫不經心地走過；每到過什麼亂七八糟的節日的時候，你總會收到莫名奇妙的禮物；那些喜歡你的女生，就是沒節日也硬要編一個出來，把你騙到教室外，將精心包裝過的情書給你。

男生突然停了下來，女生愣了一下，隨即也停下了。

“怎麼了？”

“突然想起一句話來。”

“什麼？”

男生轉到她的面前，很篤誠地望着她，俊秀的眉目罩上了—層暖色的光暈。聲音不是很高，卻很有力量。

他説：“弱水三幹，唯取一瓢獨飲。”

在左岸還沒有回過神的瞬間，辰默的手裏變魔術似的出現了兩條繞在一起的項鍊，項墜是美麗的楓葉形狀。它們在辰默手裏，彷彿剎那間變成了永恆。左岸伸手接過其中的一條，細細觀察，才發現晶瑩剔透的楓葉中刻着一行精細得彷彿精靈一般的字母

瞳孔—下子放大，她抬頭，正好碰上了辰默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除了迷霧般的深邃，似乎還有某種可以被稱為柔情的東西深深存在。

於是心裏一慌，左岸低下頭來。屬於那個季節的青澀，如洪水般席捲了年華。

辰默輕輕地牽起了左岸握緊的.右手，裏面滲滿了細密的汗珠，握在一起後，纏繞的手指間滑過秋季微涼的風。左岸的心裏漾起微甜，清清軟軟的感覺傳遍了全身的經絡。兩個人的身影，在路燈下被無限放大。

在那麼美的季節裏，我邂逅那樣真摯的你。

“怎麼會想到要送我楓葉的？”

左岸細細端詳着項鍊，語調裏有難以掩飾的喜悦。

“你以為只有你知道‘紅葉題詩’的故事嗎？”

辰默從書包裏取出生物習題集，打開後，扉頁上安靜地躺着一片樹葉形狀的便籤紙，是月亮一樣美麗的金黃。頓時，她心跳加快了節奏。

左岸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知道啊。”

紅葉題詩，是一段美麗的傳奇。唐僖宗時，儒生於祜在河中撿到題有詩的紅葉，筆跡清秀俊麗，看起來像是女子的筆法，恐是寂寞宮女所作，他深為所動。數載之後，宮中遣出宮女三千，使其嫁與尋常人家，於祜遂由富人韓泳為媒，與一位姓韓的宮女結為連理。偶然的一次，韓夫人看到題詩的紅葉，盡訴緣由，他方知此女即是當年紅葉題詩之人。

原來千年之前就有女子在花影荼蘼中等愛盛開，彈一曲寂寞的詠歎調，一夢千年。

那，那個撫弦而歌的古代女子，也是17歲嗎？

左岸微笑着看着路燈下辰默好看的側臉，臉上的表情猶如天使般靜好。

那片樹葉，是左岸故意放進去的。

那天，她向隔壁班的阿痕借生物習題集。辰默的位置在阿痕的後面，左岸完全沒有想到阿痕會借他的來，於是，懷着忐忑的心情，她將樹葉放了進去。

那時，左岸與辰默只是互相知道而已。

左岸所在的班級與辰默所在的班級是同一個語文老師，左岸是語文課代表，因為作文寫得好的緣故，經常會被語文老師當做例子在兩班大肆宣傳。

所以，辰默是知道左岸的。

但左岸，卻是以那樣一種無言的姿態默默關注着辰默。

所以，有一種可以被稱為喜歡的東西在年輪的旋轉中慢慢發酵，不管左岸再怎麼清高，都不能否認自己已經完全淪陷在辰默更加孤傲的氣質中的事實。他的眼裏，有霧一般迷濛的深邃，嚴肅時眉宇間透着冷漠，是讓左岸深深迷戀的輪廓，是青春裏一段難以忘懷的刻骨銘心。

原本以為，這是一個你不可能在乎的細微章節；原本以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獨幕劇。

但有時候，你一直默默注意着的人其實也正以同樣一種虔誠的心遠遠地關注着你。

“可怎麼是黃色而不是紅色？”

左岸望着男生此刻迷茫的表情，路燈柔柔的光線勾勒出他有些清瘦的背，忍不住笑起來：“啊，因為黃色是月亮的顏色啊。”説着指了指天空中彎彎的下弦月。

辰默仰起頭來，微微彎起的嘴角挽起了散落下來的月光。

“還真是……隱晦呢！”

這樣的夜晚，被時光剪輯成無數個片段，深深刻進左岸的腦海裏。在那麼多年以後，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像老式的歐洲影片一樣，一段一段清晰地回放在左岸眼前。

她生命中不尋常的17歲，從此深藏在了回憶裏。

NO．4

有那麼多事都在歲月的流淌中沉澱成一個個久違的夢。夢中我們都是彼此的倒影，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婉轉流過的不過是鏡花水月。可我們曾經，都是那麼深地相信過那些美好故事的真實性。

那些由浮雲記錄下來的故事，永遠停留在我的心裏，它們在那裏凝聚成大片的雲翳，構建着回憶裏無名的城堡。我站在結局的門前踟躕，你多年前凝眉的樣子，猶如秋天的矢車菊，明晃晃地開滿我的眼睛。

給我-、雙眼，送你：離開，

司司和尹辰皓進來時，左岸正望着窗外出神。安靜的側臉透着淡淡的惆悵，宛若從千年前走來的一般，寂寞疏離。

司司遠遠地看着久違的好友，她安靜地坐在窗邊，像是一朵在暗夜中盛開的白色雪蓮。窗外是瀑布一樣銀白色的燈光，屋頂上是猶如滿天繁星般的淡藍色彩燈，她像是坐在星空中長長的銀河裏一般，曠遠而朦朧。

一年多不見，左岸除了更加憂鬱沉默之外，其他似乎都沒有改變，依然是當初那個清純的女生，安靜的時候略帶憂傷。尹辰皓最先叫起來：“左岸，左岸！”

窗邊的女生收回了視線，快樂溢出了眼角。

“司司、班長，好久不見了。”

兩個女生緊緊地抱到一起，男生就在那邊笑。左岸忽然想起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和司司也是這樣擁抱了—下，當時左岸還大叫肉麻呢，可沒想到會有一天，連這樣的擁抱都成了奢侈。

有那麼多日子消散在風起雨後。思念殘留，時光在路上，永遠以追尾的形式向前疾馳。那些生命中原以為的必然，就那樣在歲月的打磨中變成了來不及把握的倏然。

三個人在窗邊的老位置落座，店主端來了司司最愛的藍山和尹辰皓最愛的拿鐵，笑着説：“司司，阿皓，左岸，你們可是很久沒一塊兒來了。”尹辰皓還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嚷着咖啡太苦，還要加糖之類的。司司和左岸在一旁直笑，三個人的温暖，一如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時光的脈絡輕輕迴旋着，有那麼多事都在她們身後永遠沉澱下來，成了歲月堅固的河牀。

尹辰皓抬眼看了看左岸，一邊往咖啡里加糖一邊説：“左岸，一年多不見，你還真是……變漂亮很多呢！”

左岸將杯子握在手心，看着司司笑。

司司將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衝着尹辰皓努了努嘴。

“什麼啊，我們家左岸本來就很好看行不行啊，什麼叫‘變漂亮’了？”

“班長，小心司司回去抽你啊。”

尹辰皓大聲叫冤，於是三個人都笑了。左岸看着尹辰皓，忽然就想起辰默來——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

店主走過來，招呼服務員端來一盤甜點，各式各樣的糕點拼成一個大大的“心”形，四周插滿了蠟燭，閃爍的光迷濛了左岸的眼睛。

“這是本店特別推出的新年套餐，專門免費為老顧客提供。”

“啊，那真是太感謝了！”

司司和尹辰皓緊挨在一起，拿着刀叉在甜點上攻城略地起來。左岸斜倚在沙發上，淺淺地笑着。司司盛了一塊年糕給左岸。

店主走過來放可樂，卻忽然叫了起來：“左岸你一個人啊？怎麼沒有和那個很冷很帥的男生一起？你們兩個，看起來還真是好般配呢！”

周圍的温度在瞬間急劇下降，三個人都極力想要避免這個話題，就像在陰暗中生長的植物忽然被暴曬在陽光下似的，強烈的不適應迅速充斥了空氣裏的每一處縫隙。

幾乎是同一瞬間，司司和尹辰皓的目光一齊落在了左岸身上。左岸手裏的咖啡杯很輕地顫了—下，臉上依舊是清淺從容的笑，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她緩緩地眠了一口咖啡，很平靜地説：“改天吧，改天我們一起來。”

彷彿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讓人忍不住質疑這平靜。

店主走後，三個人都沉默着。

是司司先開口了，她看着左岸，問：“岸岸你……怎麼……”

——怎麼會那麼平靜？

——怎麼會看不出任何的難過？

——你不會忘記，你忘不掉。

——你的心，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是那麼熟悉你，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樣。

“都過去了。”左岸低頭喝着咖啡，濃密的劉海兒遮住了臉頰，看不清表情。

“是啊，你能這樣想就好。説實話，那之前還真看不出你喜歡辰默，兩個人在走廊上遇見跟沒看見似的。”尹辰皓抬眼看了看左岸，“想不到，他這麼冷漠的人，會如此……怎麼説呢……是痴情吧？”

左岸撥了撥劉海兒，抬起頭來輕輕地笑，眉頭卻微鎖着。眼裏的惆悵，宛若一曲離殤。

那時候的他們是多麼倔犟，固守着自己的清高擦肩而過，縱然心裏情海洶湧甚至心跳都會漏掉半拍，可表面上還是很冷漠的樣子，目不斜視地走過。

那就是我們年少的時候，自以為是的驕傲。

窗外的夜景更加絢爛了，市政府門前的彩燈都亮了起來，夜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各種音樂交織在一起，把人羣的喧鬧聲擠進冬日的冷瑟中。

呵氣成霜。

司司吸了口可樂，緩緩地説：“想不到岸岸你走得那麼決絕，連辰默都不見。你走後有一段時間啊，辰默每天都在操場上看夕陽，我就想去安慰安慰他，他就跟我説：‘你知道嗎，司晗？左岸她最喜歡我陪她看夕陽了。我知道她不想離開，可是，為什麼我等了那麼久，她都不來見我？’辰默他那麼堅強的人，竟然是快哭了的樣子呢。”

左岸的手指緊緊繞在一起，臉上卻始終是淡淡的笑。

“我就很奇怪啊，從認識你到現在，你都是那麼堅強的人。”

左岸只是靜靜地聽，並不説話，轉眼望向窗外。玻璃窗映出她的影像，緊緊皺起的眉頭。是啊，因為一向都表現得很強大、很嚴肅的關係，所以偶爾的脆弱不小心被他看見，心就像漂浮的葦草忽然碰見伸進水裏的樹根一樣，緊緊纏繞着不肯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