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散文：生之罪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親歷親睹，為它潸然淚下。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我生貝貝後的第三天清晨，她被護士送到了我住的病房來，唯一與已經住在這裏的四個新媽媽不同的是，其他人又是丈夫又是媽媽又是朋友一大堆人簇擁着，而她卻是孤零零一個人。

這個病房很有趣，包括她，五個新媽媽，沒有一個嬰兒，嬰兒都因為輕度窒息啦、羊水吸入啦、臍帶纏頸啦等等小問題被送入了新生兒科病房了，於是大家閒來無事又心情愉快就聊起天來，她卻呆呆地聽着，不發一句話，直到我們的閒聊被她與護士的對話吸引。

護士給了她幾瓶生乳的藥，並且告訴她要按摩乳房做好哺乳準備，她忽然反應激烈起來，説：“大夫，我不喂孩子，給我些回奶的藥吧！”護士一再警告她母乳餵養最好，回了奶就再難改變了，她崩潰似的搖着頭，説：“我很忙，我不能餵奶……”護士走了，她又呆呆地躺下了。

我自己乳量不足，貝貝一直吃不飽，任何能有奶的方法我都急不可待地願意去試，而她卻不要餵奶！我又好奇又熱心，就問她：“你生了個什麼？有多重？”

她終於笑了笑，説：“女孩，八斤二兩。”

“呵！八斤二兩！！多好的胖姑娘！我十個月努力進補，貝貝才五斤！”

“我哪有錢補啊？！可她就是長得很好！”她無不自豪的説。

“那你為什麼不給她餵奶？你什麼工作？這麼忙？”我問。

“我沒有工作，也不忙，我男人不喜歡女孩。”她回答。

“女兒有什麼不好？現在每家就一個，男孩女孩都是寶貝，你老公非要男孩不可嗎？”

“我們已經有兒子了，十歲了！我們窮，養不起！”

“老天，養不起？！你們要她幹什麼？”

“有辦法不要嗎？我和我男人一直儘量避免在一起，結婚十一年，生了老大後，村裏就不讓再生了，後來我又有過四個，我就從桌子上往地下蹦，蹦上三五十次，就蹦掉了，這一次我也以為蹦掉了呢，都有血了，可是她就是命大，後來我的肚子還是大了，大夫説已經不能拿掉了，我們只好要她了！我男人説如果能再有個男孩也不錯，哎，誰知是個女孩，生下來又有毛病，還要住什麼新生兒科，又要好多錢，我們哪有錢啊！”她只是一遍一遍的歎氣。

我好驚訝，怎麼會有如此愚昧的人呢？

這時進來一個男人，直覺告訴我，那是她老公。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骯髒、粗魯、憔悴、暴躁，又一臉的無可奈何。他坐在女人的病牀上，也不管屋裏有人沒人，氣哼哼地脱下髒兮兮的襯衫扔在女人身上，女人趕快掙扎着下牀，拿起襯衫就往衞生間走，我問她去做什麼，她説她去給丈夫洗衣服。説實話，自從懷了貝貝，我就成了大熊貓——一級保護動物，洗衣做飯就已經從我的生活字典裏消失了，而她，才生完孩子幾個小時啊！這樣不會得病嗎？我的驚訝使他老公嗤之以鼻：“我拼命掙錢養活她，她還不該給我洗衣服做飯嗎？就因為她躺在醫院裏，我花了好多錢，這兩天我連飯都沒有的吃！生孩子又不是什麼有功的事，我還得養個拖油瓶！”

“沒有錢，你們住這麼貴的醫院幹什麼？這家醫院技術高條件好，價錢自然高，何況他們為了保證每個嬰兒正常健康，稍有一點不好就進新生兒科觀察，價錢比大人還高呢！”我有幾千個不理解。

“我本來想讓她在家生，或者去個小醫院，誰知道檢查時大夫説是個倒胎，頭在上腳在下，都説不能自己生，得剖腹產，你想想，那要多少錢啊！就這家醫院説可以自己生，我們就來了，果然自己生的，再貴，也比剖腹產便宜些吧！誰想到是個丫頭片子，還要住什麼新生兒科！”那男人很大的不滿。

女人洗完衣服走進來，接口説：“哎，差點沒把我疼死！先出來一條腿，塞回去，再出來兩條腿，然後是身子，一條胳膊，塞回去，再一條胳膊，最後才是腦袋，整整一個半小時，別人側切縫三針四針，我縫了八針！好在，過去了！你想，孩子哪能不窒息呢？”

我真的吃驚到極點：“你不知道嗎，這樣會有生命危險的！”

她還是隻會歎氣：“女人，那是命！”

“那麼，孩子呢？好嗎？”

“不好，”男人説：“大夫説是出生窒息，要搶救，還要吸氧，讓我先交五千元押金，我沒那麼多錢，就是有也不交！出於人道主義，我不交錢他們也會搶救的，如果沒搶救成，我不是白花錢了嗎？！搶救好了，也沒什麼意思，要是個男孩，一萬也行，將來還能幫老爸掙錢，女孩，哎，賠錢貨！”

我狠很地瞪了那男人一眼，實在無話可説。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共處在同一病房裏，懷着不同的心情當着新媽媽。我吃着媽媽刻意煲的滋補湯，看着女人吃着她老公從街邊買來的快餐盒飯，而那男人就在一旁默默地幹嚼着饅頭。

每日，病友們相約着去新生兒科看望自己剛出生的小寶貝，她總是羨慕地看着，我問她為什麼不去，她説沒有交押金，醫院不讓看望，後來，她急切地拉着我説：“求求你，幫我看一看我的孩子，生下來就被抱走了，我還沒看見呢！幫我看一看她長得好不好，脱離危險了沒有，乖不乖，行嗎？她住34牀！”她説着，滿眼的淚。

我能不答應嗎？我真的看見了那個小女嬰，她已經脱離危險了，只是頭上還吊着消炎針，安安靜靜地睡在小牀上。她白白的，胖胖的，甜甜的，渾然不覺帶給父母的難題。

從此，每當我看望貝貝回來，她總是急切地守在我的病牀邊，等着聽我告訴她有關她的小女兒的事情，她總是不停地問着：“她可愛嗎？好看嗎？是不是在哭？哭聲大嗎？聲音好聽嗎？她吃什麼？醫院給奶粉嗎？她吃的多嗎？醫院給她穿什麼？護士抱她嗎？……”

第四天，病房裏的`一個沒有問題的小嬰兒被抱到了媽媽身邊，她更加喜歡得不得了，整天替人家媽媽抱着孩子，痴痴迷迷的親了又親，笑了又笑。

終於，七天過去了，我和貝貝可以出院了，同一天，她也可以出院了。醫生來告訴她，説她可以結帳走了，孩子也沒有問題了，明天可以一起結帳出院，她順產用了兩千五，孩子用了三千。她哀怨地看着她的丈夫，男人皺着眉頭揪着自己的頭髮，吞吞吐吐地説：“明天大人先出院，我再籌錢來接孩子！”

晚上，來看望的親友們都走了，我正要休息以養足精神明天接貝貝回家，她走到我跟前，緊緊地拉着我的手，哀求我：“你不去新生兒科看你兒子嗎？你去吧！帶我去好嗎？我看見你媽媽和你的朋友都可以和你一起去，你就説我是你的朋友不行嗎？！我明天就出院了，我男人也許就不會來接孩子了，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我還沒有看見一眼呢！！我真的很想很想看一看我的孩子，一眼就好！求求你了！！！”

我的女性的心異常柔軟，我能不去嗎？

很幸運，我騙過了護士，更幸運的是，護士交接班，病房裏剛好沒有人，那女人奔到34牀前，急忙抱起那個小女嬰，緊緊地摟在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狠狠地親着嬰兒的小臉蛋，一邊又迫不及待地仔細端詳着嬰兒，彷彿想用眼睛把她看進心裏去，她撩開衣襟，很有經驗地給孩子喂起了奶，看着孩子的小嘴一揪一揪地吃起來，她又是笑又是淚。

我們很快就出來了，因為怕護士發現，我很奇怪地問她：“大夫不是給你回奶的藥了嗎？你怎麼還有奶呢？”她哽咽着：“我沒吃，萬一我男人改變了主意，我不是就可以喂她了嗎！可是，可是……哎！”

天明瞭，他們先去結的帳，我看見那男人掏出的是一把一元五角的鈔票，那是他做搬運工掙的。正當我們又是給貝貝買育兒書又是包小毛毯又是打的忙亂的時候，他們默默地悲悲切切地離開了醫院。

那個女孩就這樣被遺棄在醫院裏！

一個月後我帶貝貝回醫院保健，又特意去看了看那個女孩，她也快滿月了，已經十斤多了，長得又白又胖，乖乖的，很逗人喜愛，醫生們一直等待着她的爸爸媽媽來接她回家。

兩個月後我再去時，她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告訴我她是出了意外還是被人領養了，或者，老天有眼，她的父母來了……

可憐的孩子，她那生就的坎坷命運和遙不可知的未來，襁褓中的她，如何瞭解？！

悲涼的男人，無奈的女人，無辜的孩子！！蒼天在上，生命何罪

誰之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