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隨筆

1、飄逝的水橋。

故鄉留給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座聞名遐邇的水橋，按説它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應該叫做渡槽。那是一座鋼筋水泥鑄成的建築物，高高大大，長約百米。遠遠望去壯觀得很，足以給人一種橫空出世之感。橋面坦坦蕩蕩，水流潺湲舒緩。若是把一個光光的身子置於其中，就如同有無數雙温柔的小手，在從從容容地為你按摩一般。

那一種舒適感，比之時尚的衝浪浴也許更勝一籌。漸漸地，水橋成了一處野浴場所，附近村屯老老少少的男人們都喜歡在這裏流連忘返，一日日盡情享受，其樂無窮。不知始自何時，女人們竟也為此生出某種慾望，一個個再也不甘袖手旁觀。忽一日，她們不約而同地蜂擁而至，先是遠遠地逡巡一回，繼而仨一羣倆一夥地來到近前駐足觀望。一些調皮的小夥子們，在水橋上探出光光的身子，頻頻招手，熱情地向女人們發出邀請。這種行為頗為滑稽，難逃挑釁之嫌，結局卻也足以令人為之嘖嘖稱奇。記不得是哪一位村婦率先下水，女伴兒們隨即紛紛效仿，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旁若無人地洗了起來。至此，那一干男人們反倒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開得了口，避之唯恐不遠了。

就從那一日開始，水橋上形成了一種男女共浴的格局。女人在上游，男人在下游，可謂界限分明，幾十年裏都不曾有所改變。後來水橋的名氣越來越大，來此觀光的人們逐漸多了起來，也就成了一處名副其實的風景。只是有一點讓人們頗感遺憾，水橋歷經三十餘載歲月，早已百孔千瘡，不堪重負，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不久，另有一座鋼鐵結構的建築物取代了它，人們把這新一代渡槽稱為鐵橋。鐵橋設計精巧，橋身極窄，水流湍急，一瀉如注。人們在橋上根本無法駐留，更不消説下水洗浴了。到了這一步上，水橋帶給人們的歡樂時光也就宣告終結了。

也許是一種懷舊的情緒在左右着我，在一個暮色迷離的黃昏，專程去水橋原址走過一趟。一個人獨立橋頭，看那流水潺潺而去，一種悵然若失之感剎那間洗劫了我的心靈。耳畔有無數秋蟲在長長短短地低吟淺唱，卻無從知曉那些小生靈們究竟隱身何處。對面的稻田裏，一排排稻草人如同列隊的士兵一般，在風中不知疲倦地搖旗吶喊。遠處，有一夥人在引吭高歌，聽來竟是一首記憶中的鄉間小曲，旋律優美而又纏綿，讓我沉浸其中，再也無力自拔。

歲月如流，許許多多的美好事物終將飄逝而去，讓人無可奈何。

2、小路彎彎。

小路彎彎，一頭連着我的家門，另一頭連着公路，可以走向外面的世界。

少時，我在這條小路上開始蹣跚學步。時至今日，記憶中仍留有一些與之相關的痕跡。每一次，都是爸爸彎下腰來用雙手扶住我，搖搖擺擺地開始往前挪動腳步。往往走不上多遠，我就要跌倒在地。爸爸扶起我，要求我繼續前行。如此幾經反覆之後，我就懶懶地倒在地上，再也不肯爬起來。初始，爸爸會輕聲細語地勸説一回。見我不肯聽話，他就換了一副腔調，疾言厲色地呵斥一通。末了，我必須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繼續在那一條小路上向前行走。

後來我長大了，終於走出了那一條小路，離開了爸爸，開始了漫長的漂泊之旅。

半年前，老爸卧病在牀，行走已變得極為艱難，我專程趕回故鄉探望他老人家。為了不讓老爸躺下去，就此一病不起，我每每都要努力地勸説老爸起牀活動一回。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去門前的那一條小路走上幾個來回而已。老爸對此極不情願，但耐不住我的一再勸説，他老人家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我。

也難怪老爸不肯輕易地答應我，這還真是一件很吃苦頭的事情。小路雖很平坦，但他老人家每向前邁出一步，整個身子都要劇烈地搖擺一次，顯得艱苦異常。其實，更加吃力的應該是我。我扶着他的腰肢，他按住我的肩頭，那一百多斤的重量幾乎都壓在我的身上，又哪裏輕鬆得了。我們父子倆合二而一，就那麼搖搖晃晃地向前行走着，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往往他老人家還沒怎麼着，我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偶爾，老爸也會有不情願再走下去的時候。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肯起來。任你再三催促，他都沒有任何迴應。也許他是真的累了，再也走不動了。也許他是心疼我，不忍心讓我吃更多的苦頭。究竟是何緣由，只有他本人才能説得清楚。不過，我絕不肯就此放棄，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説他繼續堅持下去，甚至把他當成一個小孩子對待，講一些與病魔抗爭的大道理，還有做人要堅強等等説法。老爸聽了很不高興，總要反駁我幾句，説我是在教訓他老人家，兒子教訓老子，天底下沒有這樣一種道理可講。不過説歸説，最終他還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而且朝我一笑，還真像一個天真而又頑皮的孩童似的'。我趕忙開口安撫老爸，説到有一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就是小時候他老人家在這條小路上扶我學步的情景。

老爸聽着我的述説，臉上洋溢着無比燦爛的笑容，不知不覺中已是熱淚盈眶了。不難想象，他在這一刻裏又想起了留在記憶中的若干往事吧！

不知何故，我卻從心底裏湧起一股無法言説的蒼涼，也許他老人家再也走不出這一條小路了。

3、拜別。

那一日，族中的弟兄們陪我去祖墳掃墓。綠草萋萋，掩映着一座座排列有序的墳冢，讓人感受到一種肅穆與莊嚴。拜祭儀式逐一完成之後，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弟兄們牽着我的手，把我引到墳地中的一處空場。經過一番較為認真地步量之後，他們把一處小小的方位指給了我。一位弟兄煞有介事地説，你看清楚，這就是屬於你本人的所在，不管你走出多遠，它永遠都在等待着你，若干年後，你必須老老實實地迴歸此處。

我當然清楚，這一番話並非戲言，更不是什麼惡作劇。百年終老，葉落歸根，這是一種傳統説法，本無可厚非。但不知何故，我卻感到難以接受，惶惶然生出一種無所適從之感。若干年來，我一直在為自己的人生做着某種抗爭，並試圖有所作為，進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再也不曾想到，冥冥之中早已為我準備好了如此一塊方寸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説，這也就是我的人生歸宿了。那一刻，似有一種無奈，抑或一種難堪，一併襲上我的心頭。

告別故鄉的那一日，我婉言謝絕親友們的安排，執意徒步而行，獨自走上記憶中的那一條小路。遙遠的天際有朵朵白雲，聯袂而逝；半空中有一羣羣小鳥在飛來飛去，啾啾之聲不絕於耳。回首望去，但見縷縷炊煙扶搖直上，匯成碩大無朋的一團，轉瞬間又變得若有若無，融入浩渺無垠的藍天。我知道，自己此行將有萬里之遙，一切都很難預料。至於何時能夠重回故鄉，更無法説得清楚。那一刻，我的心底陡地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滄桑感，不知不覺中已變得步履蹣跚。

小路彎彎依然如昨，萬千往事已成過眼雲煙，一切竟如夢似幻一般，再也無處尋覓。故鄉漸行漸遠之際，我也終於為之大徹大悟——故鄉是心靈的一方家園，只能永遠留在自己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