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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與天地精神往隨筆散文

文學2.49W

張若虛是一個詩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對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編《全唐詩》,提到《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説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就是説,他這一首詩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但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獨與天地精神往隨筆散文

在唐詩當中,生命的獨立性是受到歌頌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美,是因為它在充分的自我的獨立性當中,才會去欣賞另外一個完全獨立的,跟它不同的生命狀態。

這裏面的美學意識非常現代。二十世紀初,巴黎開始尊重每一個不同的生命。一個女畫家羅蘭桑嬌媚得要死,永遠都是楚楚可憐,很嬌弱的感覺。有人喜歡她,有人不喜歡她,但大家都尊重她;另外有一個俄羅斯來的移民叫蘇蒂納,窮得要死,每天去做苦力,在碼頭上搬完東西,然後回家畫畫,他喜歡畫被宰殺後的牛。羅蘭桑與蘇蒂納如此不同,可他們同時在巴黎,而且他們可以做朋友,認為彼此代表的是巴黎畫派兩種不同的美學。

唐代也有這樣的特質。初唐時駱賓王寫了一篇叫《討武曌檄》的著名文章,討伐武則天。可武則天看了後卻讚美這篇文章,問宰相此文是何人所寫,並遺憾地説,駱賓王這樣的人才,宰相竟然沒有招他入閣,這是宰相之罪啊。這很讓人驚訝,武則天不覺得這篇文章在罵她,她從執政者的角度認為這是一篇好文章,罵武則天的部分是可以抽離掉的。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駱賓王有駱賓王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則天有武則天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則天在自己的孤獨當中,會欣賞駱賓王的孤獨,而不是處於對立的狀態。在現實當中,事關政治的爭奪;可是在美學的層次上,每一個生命都會欣賞另外一個生命,這才是花季出現的原因。所謂的花季,就是所有的生命,沒有高低之分。“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王維《送別》)他們總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變成好朋友,然後擦肩而過,又回到各自的孤獨,這裏面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的生命意向。

《春江花月夜》為什麼影響力這麼大?因為這是初唐詩中最具有典範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當生命經驗被放大到宇宙意識,張若虛在文學技巧上又把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窪一窪的圃,就是田。為什麼叫“芳甸”?因為不種稻子,不種麥,而是種花。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着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轉繞芳甸”將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下面一句是月亮與花的主題:“月照花林皆似霰。”這首詩很好玩,一開始的時候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後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漲。初春時節,空氣很涼,夜晚的時候,水汽會結成一種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顏色,紅的、紫的、黃的,當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過濾成為銀白色。我們看到張若虛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為顏色是非常感官的,可是張若虛希望把我們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衝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裏流霜不覺飛”就非常像佛教的句子,這裏的“空”剛好是佛教講的“空”,可以是空間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可是因為天空中佈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覺不到了。這是張若虛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聽起來很抽象,可是生命裏其實有很多東西存在,我們常常已經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們從來感覺不到死亡。

“汀上白沙看不見。”因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來,這句詩也是在説存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覺得存在。開始的時候講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可是這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煉。如果我們相信天才論,張若虛真是一個大天才。不然就是時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這首經得起如此分析與探討的詩才可能產生。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裏流霜不覺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後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麼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聽過美術史的朋友大概都記得,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後宇宙間還剩下什麼。我們有時會講到“洪荒”,洪荒是沒有人的時代,沒有建築物的時代。我們今天在高雄的西子灣海港,會看到風景,也會在剎那間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這個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討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們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把我們帶到了哲學的層面,他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後他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我們在任何一個黃昏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誰第一個在這裏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了。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種重的句子,因為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才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峯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國出現過,就是屈原的《天問》。屈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之後就沒有人再問了,農業倫理把人拉回來,説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要把孩子照顧好,把老婆照顧好。漢詩裏面會説“努力加餐飯”,唐詩裏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飯,全部成仙了。他們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麼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麼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裏的茫然性。我覺得茫然絕對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與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後是茫然,因為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裏去,面對着一個大空白。“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於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麼重的句子出來以後,接下來怎麼辦?神來之筆之後就是平靜。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這兩句,就想張若虛下面要怎麼收?因為下面還有一大半。其實我們讀到這兒的時候應該會停下來,不會再繼續讀下去了,我們會被詩人帶着去想這個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麼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任何一個創作者寫出一個驚人的句子,涉及哲學命題的時候,一定要用比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讀者會沒有辦法思維。“人生代代無窮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沒有停止。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為它什麼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緻,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説“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詩歌評審,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真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為他用的地方對。“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下面一句又是一個讓我們有點思考的問句:“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字,這裏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覺得江山在等什麼人。我們回想一下,當陳子昂站在歷史的一個高峯上,説“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為他覺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與來者之間,他是被等到的那個人。生命卑微地幻滅着,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幾個人物的生命是發亮的,是會被記住的?張若虛説“不知江月待何人”,裏面有很大的暗示。在這個時刻,在這個春天,在這個夜晚,在花開放的時刻,在江水的旁邊,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還是“知”?接着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詩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負感。

接下來是“但見長江送流水”,水不斷地流過去。自古以來,水被用來象徵時間,孔子説“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講的就是時間。在中國文化當中,水的象徵性非常明顯,一直代表着不斷流逝的時間。“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用水做象徵,來表達這個意思。“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張若虛,覺得宇宙間有自己不瞭解的更大的時間跟空間,剎那之間,他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如果説魏晉南北朝一直都在為文學的形式做準備,但始終沒有磅礴的宇宙意識出現,那麼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識一下被提高到驚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