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栗子作文

在這綿延起伏的大山深處，疏疏密密散撒着十幾個小山村。他是這所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國小校裏唯一的老師。當一個十五歲少年跌跌撞撞地趕到學校時，搜救隊員已經從廢墟中把他們救了出來。老師的身體已經僵硬，而他翼下的孩子們卻活着。少年絕望地哭着，淚水掛在濃睫毛上，像兩片冰凌。

爸爸。他喊。

“你有什麼打算”事末了。鄉長把少年領到屋裏談話。

“考高中。上大學。唸完書後回來當老師。”少年遲疑片刻後回答。

“好，好。”鄉長笑着摸少年的頭，“不過，有些情況，你是知道的。”

從此，國小校裏有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老師。

江望梓從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到現在，一晃，已三年。今天和同事林靜芊趕了幾十裏山路去採訪這個學校。毛慄坳的秦老師全名叫秦暢，他正領着全校一共一十九名學生在圍牆上支鍋燒水。學生們都帶着家裏的餅子作午飯，水開了，大家就邊喝水邊吃餅。

林靜芊看到土屋頂上有一面國旗被一截短竹棍挑着，於是説“請秦老師和同學們給我們表演一下山裏的升旗儀式吧。”

“早上升過了。”秦暢答，眼光卻往邊上躲，他從未見過這麼好看，又這麼好聞的女人。林靜芊軟磨硬泡。秦暢拿不準國旗能不能在一天裏升兩次，但他覺得，如果能的話，學生升旗時的神聖心情會被減少掉至少一半。明天再升吧，江望梓放下攝像機打圓場。林靜芊只得去找幾個年長一點的學生收集素材。

秦暢坐到江望梓身邊，感激的看着對方。

“教幾年了？”江望梓問。

“一年了。”

“哪個師專畢業的？”

“沒有考。”

面前問話的年輕男人有一雙疲倦而温柔的眼睛，這使秦暢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林靜芊悄悄走攏來，與江望梓一同傾聽這個少年山村教師的故事。

“如果我不接替他，就沒人會接替他了。”秦暢淡淡道。江望梓默然。林靜芊暗掐江望梓，提醒他開機。秦暢沒有注意到攝像機的工作，或者是他根本沒有在意，只顧輕聲講訴。

一年了，村民與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秦暢，尊敬他，隻字不提前任老師的事情，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他秦暢就是中華大地上的這個小小山村中的知識王國的國王。可是國王秦暢只有十六歲。而且在更早接過這個沉重擔子時，他連十五歲的門檻都沒跨過。

那時，如果小小的秦老師能擁有幾本青春讀物，他也許會知道一個叫做寂寞的詞，但他沒有，直到今天也沒有。山裏的孩子讀書很晚，十多歲的一年級學生響震天地齊誦拼音字母，沒有人能夠理解老師。滿山遍野的寂寞在琅琅讀書聲中擁吻着秦暢，而他卻不明瞭寂寞為何物。

膠片靜靜的轉動。水晶一樣美麗的淚滴滑下女主持人的臉頰。年輕而憂傷的山村教師。a,o,e;i,u,u.節目短片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山民們交口秦老師的暑假政策真好，暑假正是農忙時節。

秦暢知道，放暑假不是自己制定的政策，但是他自己也説不清，國家放暑假是不是為了全國上下大農忙。七月八月，他帶着十幾個學生在各家幫活，健壯的山裏孩子你追我趕互相較勁，農活幹得又快又好。村民們喜歡秦老師，學生們更是恨不得一天到晚跟在他身邊。不過秦暢對學生們的熱情總是十分怕。

因為，一旦脱離了緊張的課堂教學，學生們就總是會提出一些比較困難，或者説是讓他困惑的問題。

這天，秦暢被學生劉串串的那個“秦老師我們人是騎在飛機背上的嗎”攪得焦頭爛額。別説是坐了，秦暢跟自己這羣學生一樣，從未

過真正的飛機。不願看到失望的眼神，他自然有搬出看家法寶，演繹歸納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他知道天高風大，他知道氧氣稀薄，他把這些自然科學道理講給求知若渴的學生。末了，秦暢遲疑而謹慎地得出自己的結論。

“因此，我們人是要躲在飛機的鐵翅膀裏的。”

説完他聽見撲哧一聲笑。秦暢通紅了臉。看到樹後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他認得的是上次來採訪的記者。女的明媚，男的温文，一笑一默，秦暢除了不停點頭説“好......好”外，完全不知怎樣來招呼。

“秦老師，我們是來邀請你去省城做節目的。”林靜芊説。

“省......省......省城？”秦暢説。

“嗯。”江望梓説。

學生們立刻找秦暢借地圖。是距大山一點三釐米的省城，而他們最遠的山路在地圖上連一個毫米也不佔。學生們是大山裏的信鴿，只一天工夫，遠村近寨的人就都知道秦老師要去省城上電視。人好看又有學問的秦老師，再一去省城，那還了得。

村民們就把三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都不説話。江望梓猜到他們的心思，説：“我們是請秦老師去做一檔節目，最多一個星期。”村民們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城裏人猜到，但“一個星期”這四個字足以讓他們心石落地笑逐顏開。

他們紛紛把自家摘曬的野山栗子裝好塞給秦暢，詞不達意地説。

“秦老師，誰對你好，咱謝謝人家。”

秦暢有些緊張的坐在嘉賓席上，一想到這五天的遊歷，他就覺得思維頓滯，喉嚨發乾。林靜芊正坐在自己對面，眉眼間全部藏掖着笑。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上次貧困山區裏的少年教師節目播出以後，反映極其熱烈。今天，我們把深山裏的小秦老師請到了現場和大家見面。”

一切都是先排演得很好，秦暢開使重複兩個月前自己對林靜芊和江望梓講過的故事。

真正苦的人，從來都是苦到不覺得自己苦的人。因此秦暢説得清楚淡定，結果是他的發言缺乏曲折，缺乏感染力。林靜芊擦了幾次淚水，對現場的氣氛效果仍不是很滿意，她靈機一動，把過話筒。

“秦老師，我突然記起了一件不能稱之為趣事的小事，請允許我講給觀眾朋友們聽。有一天，一個孩子問秦老師，‘人是騎在飛機背上的嗎？’......”

台下響起了幾聲被掐斷的笑，發笑人及時認清了自己的不合時宜。

“那當時秦老師又是這樣回答他的呢？”林靜芊把話筒遞給秦暢，循循善誘。

秦暢臉頰通紅，他知道那時自己肯定答錯了，進省城後，他一直沒有時間去弄清楚這件事情。

林靜芊看他不情願開口，婉轉自然地替他答了。這次到沒有人笑出聲。然而，林靜芊是主持人，主持人導出這個話題絕對不是為了讓嘉賓感覺難堪，她自有她的目的。

“我實在不能想像，我們的孩子在本身知識也十分有限的老師的教育下，會有怎樣的未來！”林靜芊用飽含感情的音調，對着鏡頭大聲説。

秦暢望向台下，觀眾盡是一片若有所觸若有所悟的嚴肅面色。他很感激林靜芊為自己破除尷尬，卻忘了這份尷尬就是由她帶來的。

現場氣氛越來越好，漲到頂點時，節目在經久不滅的掌聲中結束。

進省城的最後一天，秦暢在女主持人的家中度過。“暢。”

“......嗯。”

“我供你念高中，上大學。好不好？”

“我想要把你從那莽莽山牢裏解救出來啊。我的小酋長。”林靜芊喃喃説着，整個人慢慢爬覆到秦暢的身上。

柔軟的嘴脣貼近，秦暢一陣痙攣。

但是，林靜芊並不知道，這個孩子比起大多數青澀少年來，是很不同的。此刻的秦暢，驀然感受到了一股由渴望與剋制密織而成的強烈痛苦。而這

痛苦，早就過去的兩年甚至十數年裏，就一直持續不斷地攀纏，灼燒他的靈魂。

因此，他懂得奮起抵抗。

其實誰都明白，大山裏最聰明的孩子不是學生石果果，而是老師秦暢。石果果從三年級跳上五年級時，秦暢已經不求甚解地把高一的數理化課本自學了六遍。最多問題的孩子也不是學生劉串串，而是老師秦暢。但他的疑問一冒出來就被強行埋進心底，一層一層掩埋下去，比蒼茫大山裏最古老的巖石還要厚重和悲涼。

十六歲的知識國王在知識殿堂的門外，父親那掙扎而又善良的血液時時催動他的心脈。於是，對那扇門，小國王不去推不去想，甚至不敢遠遠張望。

江望梓跟定了秦暢。

隔天，他把少年送到汽車站，卻買了兩張票。一到縣城，秦暢便往車站溜，到達時卻見江望梓在那裏等着，可是當天往鄉里的班車上空位很多，沒有理由把江望梓趕下去。更可恨的是，直到夕陽下山路一轉，秦暢發現這人竟然還在尾隨。

他思索片刻，在下一轉時便閃入山樑上的荒徑。江望梓跟上來不見了目標，正猶豫時卻聽到亂林中一聲慘叫。山民甲放置了兩個月的捕獸夾，今日終於捕到獵物。江望梓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就見秦暢倒在樹叢中，臉頰手臂劃痕累累，夾子裏的左踝紅得觸目驚心。

江望梓上前抱起秦暢，慌神中，想把他的腿拽出來。秦暢又低吼一聲，音調痛楚得幾乎要是聽着奪路而逃。這是江望梓第一次見捕獸夾，他手足無措地瞪着彈簧弓中相向的兩片深寒夾片，片箱上幾枚夾釘已然深嵌入少年那纖瘦的腳腕。

“......要喂進別的東西頂開......”秦暢勉力道。

江望梓倉皇四顧，藤條太細，樹枝又莫能掰動分毫。

他急了，脱下襯衣將自己的左手層層裹住，一咬牙就往自己的夾子裏探去。有無使力，在彈簧面前全然做不了假，江望梓將全身力量慢慢輸出的同時，就感到瘋狂的夾釘正隔着厚厚的布料，將自己的手臂越齧越緊。

秦暢驚詫地看着江望梓，受傷的左腳已一點一點被拖出。

“別怕。現在沒事了。”江望梓安撫秦暢。

“但是，你被夾住了啊。”

“......”

事情的結果是秦暢脱下衣裳給自己包紮好了傷口。然後爬挪着找到一塊大小合適的石頭，把江望梓的手給救了出來。江望梓悲愴無助地看着這個受傷的少年艱難忙碌。

直到把秦暢背到身上，開始向鄉里折返，他羞憤着的情緒才稍稍好轉一些。

“原來城裏人也很笨。”秦暢説。

江望梓又好氣又好笑，想駁，卻聽見輕微的笑聲。笑聲極其尋常，然在聽到那刻，江望梓才發現這之前自己從未聽過秦暢的笑。沒有聲音的笑容是有一絲絲悲涼的。他沉重地想着，隨即覺得背上的少年緩緩地把頭的重量放到自己的肩脊上。

他卻不知道秦暢的笑聲是用來藏淚的。

一個星期後，鄉衞生所裏。江望梓推門而入，把幾張表格放進秦暢手裏。

“上學去吧。我都給你辦妥了。”

“我不去。”秦暢説。

江望梓凝視着秦暢，輕輕一笑。他坐到牀沿邊，掏出筆記本，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空白紙頁上。

“你要是認不全這幾個字，”他向秦暢道：“那就乖乖給我上學去、”

......秦暢不認得最後那個“梓”字。

羞愧間，他聽見江望梓字音清晰地講：

“z-i,zi,梓就是代指故鄉的樹。”

梓。

故鄉的樹。

......那就是山上滿野的毛栗子啊。

秦暢自以為是的拼命理解着，低頭默記着......突然，他直身瘋摟住江望梓的脖頸，嚎啕大哭起來！

——因為他無意中看清了紙張上的

容。

你若想救一個人，就要將自己奉獻出去的覺悟。

這夜月色紅赤，把四周染得明豔無比。江望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間。秦暢緊緊地拽着他的手，一程又一程，送過了蒼幽碎古，葱蕪無邊。

分別許久後，江望梓才攤開手。

藉着月色，他看見自己的掌心裏，安躺着一顆飽滿渾圓的山栗子。

太陽升起來了，大山的新早晨。

修建好的新學校想起“鈴——鈴——鈴”這是山裏最美麗的聲音。

年輕人微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端正勻稱的漢字。

“江——望——梓。”他念道。

聲音清越美麗。

“江，是我的姓，望，是遠遠地看。梓，是指代故鄉的樹。”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新老師。同學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