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莫等時間將你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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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作家駱以軍寫過這樣一個女孩，她活在酒吧裏，卻死在世界裏。這個女孩終日在灑吧裏過着黑白顛倒的生活，夜晚以酒為友，浪跡於推杯換盞之間，白天以睡眠為伴，來銷蝕酒精帶來的麻醉感。有一日，在她嘔吐之時，意外看到了升起的太陽，然後聽到早起晨練的老人們的腳步聲，於是她便第一次走出這個酒吧。強烈的陽光和遼闊的視野以及令她上癮的新鮮空氣讓她頭一次覺得自己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中。

這女孩活在了界限模糊的迷惘之中，她被時間遺忘，在鐘錶指針滴答後她仍然拖着老舊的步子緊跟着過去的一分鐘。時間在她的血液裏盤旋消弭，無聲無息地，就如同在歲月的黃曆上肆意地劃掉已度過的時日，卻忘記最後一天做標記的日期已是去年。

被遺忘是多麼痛苦的經歷，自己仍無知無覺地享受被時間搓洗過後的麻酥感。有時候一個人被時間遺忘，會很簡單，如同吃剩了的飯食忘記放入冰箱，隔夜後已經酸臭。當然如果一個人習慣了追逐時間，那麼分秒必爭的他恪守時間準則，依然很難將時間這種虛無的物質按部就班地抽離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習慣遲到，不是因為他被時間遺忘，而是因為他想要追逐時間，卻往往心有餘而力不足。被時間遺忘的人要比這種人可悲得多，他自然而然選擇了一種撇開不管、置之不理的態度，就算時間被瑩黃色夜光筆着重標記，也很難引起他的關注或是正視。

失戀的人選擇睡在酒中，不分日夜地沉湎其中，被時間遺忘，雙耳也聽不到鬧鐘的聲音。分離的思緒在他們的神經質中扮演着一種悲大於喜且無所謂的角色，他們像被時間丟棄的嬰兒—樣，擱置在淺海灘塗，用發痛的腦袋撞向灰暗的島礁。

失敗的人如果選擇活在陰影之中，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是遮天蔽日的沙塵，一天一天侵蝕埋藏還會跳躍的心臟。這種疲憊的行走在愛因斯坦的時光相對論中穿梭，打照面而過。他們看不到希望，活在悲觀與流亡之中。時間自然拋棄他們，讓他們踽踽獨行，消亡於曠野，唯有日光、風與雨澆熄絕望，才能把他們抓回疾駛的高速公路上。

身邊的人常常會因為約好的同伴遲到幾分鐘而大發雷霆，而每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時，卻回以温柔的原諒。如果他們表現出歉意和悔恨，氣喘吁吁低頭瞄腕錶的話，則透露出他們想要超越時間的心理。如果説這是主動追趕時間卻依舊未能準確追上時間步伐的人的扼腕歎息，那麼選擇原諒和報以微笑，則是對他們態度的友好認可。相反，對於那種對時間無關痛癢的人來説，時間與友人無關緊要，約定的虛無永遠只是虛無。

2

支教過的DH曾經對我講述過山區裏的'生活。那裏沒有日曆，沒有鐘錶。山村像是一個巨大的磨盤，山裏的人們像是磨盤上的粒粒豆珠，圍繞着中心巨大的滾軸默默轉動。沒有城市裏的無法喘息，沒有擁擠感，沒有光影浮誇的霓虹燈反射，這裏如同自然原始的溪流默默流淌，不言不語，只是喘息。

DH説他在那裏幾乎是忘卻時間的，只是每日伴隨着雞鳴晨起，簡單地生活，吃粗茶淡飯，去山裏的簡陋教室給孩子們上課。步子每天不多不少，去到教室恰好太陽懸掛晴空。

我們不習慣計算時間，但一切卻又往復進行得剛剛好。

這是像原始人_樣的生活。

這裏被時間遺忘，裏面的一切如同機械錶裏面的齒輪，無—不遊刃有餘地運轉。這裏的人看不到表面，也不需要關注表面，他們只是每日聆聽指針“滴滴答答”轉動，然後伴隨陽光月光敲響每日的朝陽餘暉。

DHf以乎也染上了那裏的淳樸自然，他説那裏的人不會因為時間而加速忙碌地生活，也不會因為時間而放慢砍柴燒飯的速度，一切按部就班。與其説他們忽略了時間，不如説時間遺忘了他們。

被時間遺忘，也有如此自然純美的方式。

與城市裏的忙碌卻依然缺少時間迥然不同，與城市裏的人們晝伏夜出的生活方式截然相反，在這裏——人類最開始繁衍生息的地方，儘管貧窮，卻能不被現代的時間概念所束縛。人們僅僅以一種最簡單的方式度過一生，有的人到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活了幾時幾分幾秒。

我對DH説我也向往這種生活，而不是侷限於鋼筋水泥之中，對着懸掛在牆壁之上的鐵鐘無言發呆。失落的時候，我想要將指針聒噪的響聲扔出自己的世界；快樂的時候，我希望忘卻時間讓幸福無限延伸永不停歇；閒淡的時候，我想要喝一杯茶看—本書直到凌晨天亮，不用管第二天又要準時開始新的旅程。

人類發展，時間的條條框框變成枷鎖，將一顆顆心臟束縛。

多麼想忘掉時間，忘掉星辰的指引和晝夜的交替。

DH説再過不多久，他又要去到另外一個山區，那裏不缺水，卻缺少肥沃的土地。我提出要一同前行，他欣然答應。

3

一個人生老病死，痛苦在腦袋裏被無限放大，最終壓迫支撐着人活下去的希望神經。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一切的概念都被時間這一虛無的尺度加以衡量。活得好活得長命百歲需要時間來證明；骨骼生長羽翼豐滿全是成熟的意義，需要時間來度量；得到戀人認可，從而被認為可以託付一生，需要時間來考核；培養感情，骨子裏的戀家情結安土重遷等等都需要時間來作為催化劑。

時間是一個強大的藥劑，在傷痛的時候給予我們療傷的空白，在釋放的時候給予我們自由舞蹈的罅隙，在成長的道路上神機妙算，像老者般早早佈置好要經歷的所有坎坷。

時間會給人們挖一個坑，等待人們掉進去。時間又會給人們一把稻草，給人們指示閃爍希望的方向。

既然時間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裏扮演着如此重要甚至致命的角色，假若我們被時間遺忘、被時間拋棄，那麼我們又拿什麼來搭起生命的高塔，拿什麼來堆砌生命的堡壘呢？

洛克在他的書裏寫道：“我認為時間是一個調皮的孩子，他有生命，他充滿活力，他哭的時候我們要安慰他，他鬧的時候我們要跟他一起鬧，他開心的時候我們要和他一起品嚐糖果的味道。”

時間有生命力，是個孩子。我們也是孩子。孩子與孩子本是夥伴，但隨年月生長，夥伴彼此出現嫌隙出現厭惡，於是這個孩子拋棄了那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個人快樂，一個人難過，一個人舔舐傷口或是糖果。

這種結果，換來的往往是快速的衰老和語言功能的喪失。

時間是個孩子，假若我們變成了大人，變成了可以獨自行走的成年人，被一個孩子拋棄或是拋棄一個孩子，那麼漫長的旅程少了歡笑，少了彼得·潘似的天真，終點會少一層味道。

每一個人都是被時間像在洗衣機一樣在滾筒中旋轉、揉搓，然後長大的。時間教會我們品味成長的滋味，讓我們學會喝酒學會夜不歸宿，但別忘了時間也教會了我們目睹親友的衰老、人世的滄桑。

既然這樣，每一步深淺不一的腳印都是時間送給我們的禮物，談至被時間遺忘，則是如此的荒涼。用冷白的碎石將生命的深淺填埋變成同一個高度，時間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記就剩下了皺紋。

當然，甚至什麼也未留下。

4

被時間遺忘的人，孤獨、寂寞，習慣了黑白顛倒的世界，習慣了佈滿礁石的沉默島嶼。

被時間遺忘的人，他以比別人慢很多拍的速度觀察着經歷着這個世界。

被時間遺忘的人，他的情感缺少節奏感，他輕易地被融入消極症侯羣。

被時間遺忘的人，他反感指針“滴答”的聲音。

被時間遺忘的人，他始終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