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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的大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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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來我家時,我還沒到上學的年紀,記得那是一年的秋季,院子裏的雜草乖巧地貼伏着地面,被秋風套上了同沙土一樣暖黃的衣裳。那時,秋已深,我在燒的暖暖的炕頭自顧自地玩,老舊的單玻璃窗外盡是落盡葉子的枝條相互搓磨的沙沙聲。突然爸爸年青有力的聲音在秋風稀釋後傳入我的耳朵,他讓我出去,説是有好玩的要給我看。

記憶深處的大黑散文

我拉開外地絲帶包裹着的木門後,一個全身黑毛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小狗正四隻腳站在門檻旁,門檻下的黃土稀鬆乾燥,那小狗抓稍往後傾就滑起一小片煙雲來。那時的我小心臟砰砰直跳,一彎腰就想把它抱在懷裏,像玩過家家那樣把它當成我的孩子,然後學媽媽哄我那樣搖着胳膊使它睡着。但是爸爸“唉!”了一聲,我嚇得心裏一突突,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往後面的門板靠了靠。爸爸説小狗髒,不讓我抱它,只能摸。於是我蹲下身去摸小狗的頭,小狗的身子,那柔軟順滑的黑毛隨着我潔白的小手乖乖地趴下又抬起,小黑狗也是往後一傾後又站直,乾瘦的狗腿不再打顫,小眼睛也半眯上了。

因為它全身都是黑毛,所以我叫它小黑——不假思索的名字。小黑的眼睛像我兒時玩的彈珠,和兒時的我一樣單純澄澈。只是它的眼睛是發光似的褐色,像月光下的琥珀,給人一種心安的平靜,它那黑色的眼皮微微下垂又給人一種出自心靈的同情,奇怪的同情,因為那眼神明明很可愛的。

小黑是條看家狗,看家狗的帽子是生來就帶在身上的,小黑帶着它一步一步地走向“大黑”。

孩童時的天性使我對於新來的事物所給予的好奇感凝固,僵化,最終從小黑的成長歲月中消散。如今我努力地去還原記憶深處的故景,還是沒能描摹出小黑長成大黑的那抹絢麗畫色。

或許和它那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鐵鏈有關吧,那一環扣一環的黑色鐵鏈,一頭緊鎖在光滑而紮實的木樁上,另一頭便隱沒在大黑被黑色狗毛所遮掩的脖頸。

爸媽幹活回來,大黑會拖着那條粗而重的鐵鏈繞着圈跑,那嘩啦嘩啦的鐵鏈聲配上大黑似是撒嬌的“哼哼”聲好像少了些許冰冷與堅硬,多了幾分興奮與温情。那木樁會左左右右地擺着頭,接地處的黃土壓裂開來又被那已碾細的黃塵點點填埋,大黑一個雙腳站立,鐵鏈勒緊了大黑的脖子筆直地晾在空中,在夕陽的餘暉中,那油光的黑色也鍍上了一縷乾紅。大黑儼然是個待檢的士兵,正等待爸爸帶着笑臉相迎,爸爸操勞一天的手和它那在土地上一勁歡跺狗爪相握,一瞬間,大黑雙腳站的.更穩了,張開的狗嘴裏喘息變得舒緩了,在落日黃昏中,他們就像久未重逢的兄弟,那難以遮掩的歡心盡數透在對視的目光中了。

那時,狗是黑的,爸爸也是黑的,我披着淡薄的黑暗依偎在媽媽身邊,不懂被鐵鏈緊緊拉扯住的大黑為什麼不怕脖子疼呢?

爸爸也打過大黑,因為我,那次大黑像瘋了似的往我身上撲,我嚇得倒地,然後往狗鏈掃描範圍外滾。爸爸看見了就拿着燒火棍往大黑身上打,棍子在風中發出呼呼的聲音,打在大黑身上發出硬實的碰撞聲,兩個聲音大多都被大黑的尖叫聲淹沒,腳下的黃塵附着在黑色的狗毛上,微低的頭,半張的眼,偶爾回一下頭,張着嘴看向揮舞着棍子的爸爸,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哀求?或是悲傷?那時大黑沒有亂跑,沒有把鏈子拉的老直,它好像知道,離了這裏就永遠沒有棲身處了。我站在他們的旁邊,心中沒有本應的開心,反而更加難受。我看着爸爸兇狠的面龐和遊離似的目光,終究是沒有説出些什麼。

大黑在老房逗留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只記得由朽木板釘成的狗窩,還有伴隨了大黑一生的狗食盆。狗窩不大,但是能遮風擋雨,風雨天,我看到大黑垂着耳朵蜷縮在狗窩中的稻草和破絲袋上,琥珀色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雨點在它呆萌的目光中變得遲緩,飛濺的泥滴任它怎的猙獰,就是沾不到大黑身上。有時我回打着傘站在它前面,看它那老老實實的樣子,和身下幹黃的稻草,感覺它身下一定很暖和,竟有種想和它一起趴在那賞雨的心思。大黑的食盆是凸凸凹凹的破舊的鐵電飯鍋,原來銀白色的鍋早已被生活的煙火薰成了刷洗不掉的漆黑,就像大黑的毛色,藏着解讀不出的滄桑感。當大黑把頭埋在鐵盆裏時,周遭只剩下糠料與狗舌“吧唧吧唧”的交戰聲,誰也不敢靠近吃食的大黑,否則那最原始的狗性會讓它發出恐嚇性的低吼。我曾經還被這貪吃的傢伙給嚇哭了呢!冬天的狗食盆會凍的很結實,糠料與剩菜凍在一起,用腳提起來會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當這時,大黑會在混了沙土的雪地裏來回徘徊,時而駐足張望老屋的門檻,它太餓了,餓到開始撒嬌似的“哼哼”。那時我還小,但我總是覺得那“哼哼”聲裏有着和我哭泣時一樣的傷心,所以我也曾看着灶坑旁凍的硬幫幫的狗食盆默默地流過淚。

大黑沒有踩過老房院中的所有土地,但是它踩踏過老屋前窗下的黃土。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掙脱了鐵鏈,又是怎麼悠哉悠哉地在脱落了的黃土牆下撒了尿。那時我在屋子裏看到一黑漆漆的東西從窗前飄過來飄過去,嚇得一哆嗦,趕忙給在田地裏幹活的媽媽打電話,帶着哭腔告訴她大黑狗跑出來了,要咬我了。然後不敢出屋,又沒心情看動畫片,就是擔心它突然發瘋從門外撲上炕來。現在想想卻有些愧疚了,因為命運似是有意的捉弄,我四年級時又一次碰上了一條脱了狗鏈的看家狗。那條狗全身發黃,卻黃得發冷。我倆先是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我往後退,它也往前跟,最後我嚇得拼了命的跑,它也不停地追,我深知是跑不過它的,卻並不是自願地停下了下來,又毫無控制地叫聲大叫,那尖鋭的聲音刺的我自己的耳朵都疼,那種來自死亡的恐懼感使我爆發出了那時所能達到的最大力量。我看到那條黃狗一下停了身,半閉着眼睛,耳朵下垂,一副受了罪的可憐樣。而我又同時聽到了響徹村莊的狗叫,那是大黑的叫聲,從愈見暗淡的暮色裏激盪傳來,那狗聽到大黑的狂叫,先是歪了一下頭,然後往後退去,越退越快,最後消失在小路末端的拐角處。那種渲染了家鄉氣息的叫聲,現在想來還是能給我一種莫名的心安和濃厚的思念。

同學的奶奶家養了一條寵物狗,名字叫“樂樂”。樂樂十分的聰明,會握手,會站立,還會磕瓜子嘞!那天從同學的奶奶家回來,我興致打發,按了按心中剛剛升起的蓬鬆志向,決定要把大黑訓練成南大(村莊名)第一看家狗!於是我看着趴在狗窩旁的大黑,微彎小腰,撅着小嘴説“來,大黑,握一個。”大黑在陰涼處抬了抬頭,然後目光一撇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點小失望,就走到它屁股後面踢了它一腳,它的屁股上就印了我的土黃色腳印。大黑不幹了,回頭張着嘴就衝我“嗷!”了一聲,我嚇得趕緊跑的老遠,也就再沒提訓狗的事。

日子一天天的過着,大黑什麼時候變成老黑的,我依然不知道。也許還和那鐵鏈有關吧,我總覺得那條拉扯着大黑的鐵鏈彷彿還束博着什麼——那狗與人的最後一點不同。

幾年後我到外地求學,學年放假回家,剛一推開新家的鐵大門,就看到趴在黃土地上的大黑頭一抬,耳朵一立,身子一起,嘴巴一張“哈哈”地喘着氣,一同許多年前迎爸爸那樣地迎接一年未歸的我。那鐵鏈再次嘩啦啦地響,左右掃蕩間擊起薄霧般的黃塵,那黃塵瀰漫在黑色的身影下,恍惚間大黑變得有些不真實,它真的是狗嗎?我學着很多年前的爸爸,把它在黃土裏倒騰過的前狗爪窩在手裏,手心留下的是充滿大黑欣喜的印記,於是我終於聽到它説的話了。

我往前走了走,那鐵鏈拉的太直。

大黑張開的前腿竟然抱住了我的雙膝,那努力上揚的頭啊!我看到了它暗淡下來的棕色眼睛,看到了發黑的牙齒,看到了那對長長耳朵下粉嫩的耳蝸。我忍不住地去撫摸它的頭,像小時後那樣,輕輕地,那黑色的毛髮變得有些乾燥卻還是一樣的柔滑。我從來沒有抱過它,所以我想讓它多抱我一會兒,可是它那雙再不能長壯的後腿,已經不能堅持住三秒,顫慄着,一如小時候在秋風中那樣。

大黑在院子裏渡過了它的一生,就是那麼大的地方,老時光在那裏斷斷續續地甦醒,又在那裏慢悠悠地安然入睡。歲月終將會一點點地收回它所給予的一切,我握着大黑的爪子,感受到了那令人惶恐的倒計時。

又是一個漫長的學期結束,迎來的是漫長的寒假。那天,我到家時,泥痕斑斑凹凸變形的狗食盆倒扣在潔白的雪地上,雪地卻只承載着家人取柴時的腳印。我打開屋門,爸爸説:“大黑死了。”説時,嘴角帶着笑意,眼神遊離,然後不再言語。我心抽搐了一下,然後故作鎮靜地問“怎麼死的?”我不明白,有些茫然。爸爸説有是笑着説“老死的唄。”然後又不吱聲了。我把行李丟在炕上,然後又回頭問他“被你們埋了?”他沒有回頭,往外面的雪地中走去,説“被後院李曉家拿去吃了。”我覺得頭很沉,然後頭垂了下去,又感覺眼睛很濕,然後淚落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們家再也沒養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