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的散文

滿地的豆葉，在淡黑的風中沙沙作響。像疲憊的蝴蝶，影影綽綽地躺滿乾冷的豆子地。豆茬尖利利地，沉默着，它們漸漸融入黑暗。黑夜的暗影像扯落的棉絮一般降落下來。天很高。天很深。

我的生命漸漸地失散在茫茫的黑暗中。一種蒼涼的孤獨一點點把我的意識蕩成微塵，飄飄渺渺地散佚得很遠，很難聚攏起來。在這一刻，我的四周都是深濃的黑暗，我的小腳落在風中沙沙的豆葉上，我下意識地挪動它，我看見黑黑的布鞋在暗地裏隱隱現出輪廓，我喪失了感覺。我的腳？我伸出一隻小手觸摸它，我的小手在流動的黑暗裏十分的'不真實。我的小手嗎？我感覺到鞋子沾了露水的涼涼的，柔軟的質感。然而我懷疑我的感覺。四周是一片堅實的空洞。我忽然十分地恐懼，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的雙手在黑絲絨的襯景中泛着凝固的微光。一隻同樣烏黑的小東西，硬硬地，沙沙地沿着豆葉爬過去。有一種緩慢的節奏在暗夜裏進行。極遙遠的地方有一種持續的響，隱約的，又是巨大的。

西天隱去了最後一絲黛紫色的霞光。我覺得周圍一無所有。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空曠。黑暗像一隻無形的巨爪，把我撕碎成空。我在哪裏？我抬抬胳膊，單薄的衣服悉索地微響。我的眼睛抓不住任何東西。白天裏真實的那一切都彷彿是一種意念，此刻一無所有。

極遠的地方，一列車燈在樹叢間無聲地閃一下，閃一下。那些樹叢像一座座平面的山，車燈在它們的空隙間閃過，像一下一下眨動的眼睛。它們向未知的地方去了，它們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它們神祕的眼睛消隱了。

燒荒的火在這裏那裏亮起兩三點。像鬼火。黑暗像裹着黑袍的巫女，在它們周圍逡巡。火一聲不響地閃着，沒有光芒，沒有質地。它們之間隔得那樣遠，綠熒熒的，寒冷地瑟縮着。

豆地很堅硬。豆葉像無數乾癟老太婆陰森的眼睛，窺視着我。滿地的豆葉。夜在它們身上歇腳了，它們失去了肉體，只剩下一片一片模糊的影子。我想哭喊。我被夜吞噬了。我小小的身軀空空蕩蕩地消隱在空氣中。只有遊絲一般的意識在一片空茫中徒勞地尋找。這一刻，我如幽靈。

我想父親。我的生命是父親帶給我的。只有父親能驅走我對生命消隱的恐懼。遠遠的豆地的那頭，我聽見父親隱約的腳步聲。父親穿着黑色的棉襖，在整理豆棵。我的目光緊緊地抓住父親的身影。父親的身影是這無邊暗夜裏唯一清晰而真實的存在。我小小的心裏是一團空虛，我要父親。

父親的腳步聲沙沙地響在我耳邊。一種遙遠的音響淹沒了它。我恐懼地尋找和分辨父親的足音，為了不沉溺於深海般的深夜我尋找那根堪握的稻草。

我哭了。爸爸。我哽咽地喊。可我沒有喊出聲。我的聲音被黑暗阻塞了。爸爸。我在心裏嗚咽地叫。

父親遠遠地叫我。這渾厚的聲音如此地清晰而真實。它把我周圍所有的黑暗驅走了。我爬起來，沿着冷硬的豆地磕磕絆絆地朝父親走。父親的聲音像一條明亮的光帶，把我小小的生命照徹了。我攥住父親温暖而真實的大手。

爸爸。我們回家。我的心在請求。但我聽不見我的聲音。

我牽着父親的手回家。遙遠的小村裏有一所明亮的小屋。那是一個温暖而光明的所在。媽媽在家裏。弟弟妹妹們在家裏。灶火映出大鍋下溢出的煙霧。紅薯噴噴香。媽媽把鍋蓋一下掀開，熱滾滾的玉米粥散發熱想。

爸爸。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