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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個村裏的女孩散文

文學1.27W

村裏的女孩十五六歲的時候,還忌諱“發育”一事。大家像守護着一樁見不得人的祕密,不敢挺胸,不敢穿繃緊的褲子,對自己的發育遮遮掩掩,躲躲閃閃。身體上的變化已經有一二年了,莫名其妙的疼痛,不明不白的毛髮,還有來路不清的鼓鼓囊囊,初是驚恐,以為得了什麼病,繼而去頭掐尾地詢問母親,得知大致的情況後再也不會多問。只有在最要好的小姐妹之間才會接上頭尾,兩人互相用“那個”來悄悄透露一些變化。看到人,不敢挺胸,還不停地拉衣角,遮掩自己鼓起來的前胸。

我們那個村裏的女孩散文

村裏的母親們忙於大地上莊稼發育的事,對自己家裏女兒的發育並不放在心上。只有細心的母親會給女兒備一樣東西,但大多數的母親似乎很粗心。她們會支使女兒做這做那,盼望女兒早點成人,給家裏使一把力。她們也會操心自己的女兒做事靈不靈巧,有意無意地教會女兒一些活計,比如織毛衣,比如縫縫補補。女兒做得好了,做母親的感覺自己完成了某種任務。女兒做得不好,母親一臉悵然,擔心這樣的女兒長大了沒有男人會娶她。

村裏的母親像男人一樣活着,手上乾的活,不輸男人幾分,身上穿的衣服,不比男人多一種顏色,但她們堅守一個真理,女人得有女人的樣子。所謂女人的樣子,就是不能跟別的異性有什麼接觸,包括説話都不能太隨便。一個女孩在還沒有成為女人前可以玩啊,鬧啊,甚至跟男孩子一起瘋,一起耍,而一旦過了孩童時代,這種事絕對不可以發生,否則不僅女兒自己被人詬病,做母親的也不被人尊重。

衡量女孩與女人的標準只有一樣,就是身上來了“那個”沒有。只是這種事做母親的一般不會主動問。與其説母親有足夠的耐心,倒不如説母親有意無意地忽略女兒的發育。一個發育的女兒會讓母親莫名其妙地揪心。女兒身上沒有來“那個”,做母親的責任僅止於撫養,而有了“那個”後,女兒的一舉一動聯繫到母親的形象,母親的責任由撫養到教養。母親的態度卻讓女兒有意迴避、躲閃自己的發育,甚至不希望自己身上來“那個”。她們隱隱約約明白有了“那個”後所帶來的種種禁忌。

村裏的母親都很辛苦,生活的磨礪讓她們無法經營內心,情緒全應付在一家人的嘴巴上。她們會因為家裏的短缺而抱怨,也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而不滿。女孩從自己的母親身上看到自己成為女人之後的將來,女人的將來無非那幾件事,找對象,結婚,生育,然後跟母親的狀態重疊,日復一復地為家裏生活操持,在開門七件事裏慢慢衰老。村裏的婆婆是如此,村裏的嬸嬸是如此,村裏的女人都是如此。村裏的女孩希望走一條跟母親不一樣的路,將來的那些事太過於整齊了,那些過程會排着隊一一到來,只是希望畢竟是希望,生活不會因為你有希望而給你意外的驚喜。

儘管母親沒有用心關注女兒的發育,儘管女兒羞於張口詢問那些事兒,但那一天總會不期而至。或者是某個午後,或者某個清晨,女兒突然慌慌張張跑來,告訴母親自己流血了。做母親的驚一會,愣一會,既像回答女兒,又像自言自語:“這麼快,做大人了。”轉身回屋,拿來一樣東西,教女兒怎麼用。女兒笨嘴笨舌地問着,笨手笨腳地學着,一邊還驚慌失措地看着那些血紅的東西。母親説,那是“客人”,以後每個月會來一次。有了“客人”後,你現在是大人了。女兒不明白這個“客人”跟家裏來的“客人”有什麼區別,也不太明白身上有了“客人”後怎麼會一下子“做大人”了。但因為從小知道一個規矩,小孩子在家裏不可以多嘴多舌,只能悄悄藏起那些問題,連同悄悄藏起身上發生的變化,努力裝得跟沒有“客人”一樣。

有了“那個”以後,母親會告訴女兒很多禁忌,只是村裏的母親叮囑你的不是生理上的禁忌,而是各種女兒家在村裏的規矩,以過來人的身份和母親的角色細心調教。一個女孩子不管理不理解那些條條框框,都要毫無理由地接受,並且時時檢驗自己有沒有做到。村裏的母親常常忽略自己的女人身,同樣也忽略女兒的,在她們眼裏只有身份的存在,和對女人的那些約束。

村裏的女孩分兩撥,一撥早早結束讀書的日子,回到家裏參與生活的瑣瑣碎碎,還有一撥繼續學業,有多少能力讀多少書。有的.讀到國中畢業,有的學到高中,很少有人讀到大學。很多女孩當時的夢想是考上師範或中專,這意味着可以不再重複母親的生活,但這樣的機會對村裏的女孩來説幾乎不太可能。

對於發育這件事,那些上了國中的女孩跟村裏沒念多少書的女孩一樣,還是諱莫如深。男女同學間有着一道隔閡,不敢單獨説話,不敢身體上有觸碰。只有那些還沒發育的女孩才會大膽地跟男同學較勁,什麼扳手腕,什麼對着打,全沒有什麼顧忌。害怕上體育課的女同學大多數是發育的。她們跳馬鞍時,兩隻手緊緊地護着前胸。老師在一邊接着她們時,她們伸出的手臂扭扭捏捏。

也有例外的,有些女同學發育得很好,比女老師還豐滿,把衣服裹得繃緊,走起路來故意扭擺腰肢,帶來胸前一顫一顫的。這樣的女生似乎一點都不羞澀自己的發育,甚至還有些張揚。她們敢於挺胸,也敢於穿那些收腰的衣服,顯擺着自己的曲線。她們的眼睛飄移的,走起路來左顧右盼,不知道在找什麼。她們在文具盒裏藏有一面小鏡片,瞅準機會就打開文具盒,一張臉側過去,偏過來,一會兒掐掐,一會兒又摸摸。其實臉上乾淨得很,無非長了幾個小痘痘。她們在課堂上最安靜,嘴巴里沒有聲音,而手始終在做小動作,要麼梳頭髮,要麼拉拉衣角,實在沒事可幹的時候,她們託着下巴看講台上的男老師,看着看着,一朵紅雲飛上臉頰。她驚慌地放下手,坐直身子,裝模作樣專注到老師的講課中。這樣的女生有自己的圈子。她們會唱流行歌曲,下了課趴在教室的走廊裏,嘴裏哼着歌,腳還有節奏地抖着。她們有一頭燙髮,後面扎一根漂亮的蝴蝶結,或者是一條幹淨的手絹。如果你會注意,她們過段時間變換一種梳法,都跟電視裏的女主角學的,蝴蝶結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她們的成績始終在後面,運氣好一些可以畢業,不好的則中途退學了,書念得實在沒滋沒味。這樣的女孩我們稱她們是“城裏人”。其實也就住在鎮上而已,但她們不用種地,也不做家務,有足夠多的時間打扮自己。

我八年級時有一個同桌,人長得特別漂亮,容貌跟當時扮演《封神榜》裏的妲己女演員差不多。又黑又大的眼睛,眼梢微微往上翹,眉毛勻稱,彎彎地掛在上面,白皙的瓜子臉,小巧而筆挺的鼻樑,潔白的牙齒,笑起來還有一對好看的酒窩。後面扎一根粗粗的馬尾巴,上面綰一塊湖藍色的手絹,有時什麼也不扎,隨意地披在肩上。她發育得比我不是一般的好,細長的雙腿,纖細的腰,還有飽滿的前胸。可能因為她是家裏的長女,穿的衣服比我們班上的其他同學稍好些,所以她是學校裏走到哪被別人目光跟到哪的女孩子。

當時,我對她羨慕極了,看看自己枯黃的頭髮,以及扁平的前胸(就那扁平狀我還不敢挺直),不用説反差極度強烈。我一直很不明白,按理説我不應該跟她是同桌的,她個子比我高,我想可能班主任希望我能在功課上幫她一下。她的學習成績跟她的容貌正好成反比。遺憾的是我跟她只做了一個學期的同桌,第二學期她不來了。九年級的一天,我們突然接到她自殺的消息。我很震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消息是班上的同學,也是她家的鄰居帶來的。那天放學後,我們幾個女同學相約來到了她家,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她的母親在一旁嚎啕大哭,令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動容。

後來,我從一些同學的嘴裏斷斷續續瞭解到同桌的情況。原來她那年休學不僅僅是因為學習跟不了,主要是校外的男孩子喜歡上了她,她糊里糊塗跟他來往了。剛開始父母不知道,只以為她不想念書,也沒有勉強。等父母發覺此事後,堅決不允許她出門。她在家被關了一段時間,可最後還是逃了出去。父母到處找,找到後當眾毒打一頓,阻止她與男孩子來往。她一時想不開,喝了農藥。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不過早發育,或者發育得不夠好,也許別人不會來擾她,而她也就不會結束學業,至少應該國中畢業。因為她發育得好,讓她過早地闖入異性的領地,在她還不明白情為何物的時候,卻陷入了情的迷途。假如父母處理得不那麼極端,或許她也不至於走上那條不歸之路,只是世上沒有後悔藥,永遠不會給人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村裏有機會繼續唸書的女孩子到了九年級的時候才明白“那個”是怎麼回事,因為這時候課程裏有生理衞生課。大家突然心照不宣起來,對着課本里的內容暗暗解讀自己的生理變化。原來在“那個”期間,不能幹重體力活,不能下水,不能吃冷的東西,等等,像無形的繩索。這些母親都沒有告訴過我們,而我們也沒有注意到母親在“那個”期間有什麼講究,她仍與往常一樣擔水挑柴,渴了拿起水杯往水缸裏一舀,咕咚咕咚,哪管它冷不冷。如果因為“那個”,提出要休息,對乾的活挑輕掂重,不被老人當面罵,背後也要戳脊樑。女孩們因為不知道這些禁忌,也羞於開口,上體育課的時候不管有沒有“那個”,硬撐着跑步,強忍着跳高,在那些有強度的運動面前沒有人會提出請假。

因為生理衞生課,我們才知道了發育女孩子的禁忌並不僅僅是母親叮囑過的那些事。給我們講課的是男老師,是教化學的,剛大學畢業。他長得高大,帥氣,講化學課的時候神采飛揚,有聲有色,但不知為什麼,講生理衞生課的時候一點都看不到他的神采。他對有些內容直接跳過去,有些地方語焉不詳,乾脆讓我們自學。

講台下的我們好奇而緊張地閲讀着生理衞生課本,有的偷偷繞過老師蜻蜓點水一樣講過的文字,自主一章一章地翻看下去。記得當時大家不僅自己挑有興趣的看,還對別的同學翻看的內容感興趣。一看到有關生殖器的章節,不僅窺視者覺得興奮與羞澀,而且被窺者同樣羞澀與興奮。有的故意嚷嚷,不亞於捉到了同學的“下流”。被捉者不甘示弱,抓起那位同學的課本,翻開裏面的書頁,指着那些畫着條條槓槓的內容,向同學證明此人思想極度“流氓”。這樣的鬨鬧在上課鈴聲響起時才草草結束。

回到家後,暫放老師佈置的作業,卻温習不用考試沒有作業的生理課本。防備父母一旦來檢查,我就用預備的數學題來遮蓋住“那個”課本。

二、門框

五十年代的光榮媽媽是家裏有一大羣孩子,三十年後的光榮媽媽是家裏只有一個孩子。每到年底,光榮媽媽會得到一張年曆畫,一個媽媽抱着一個孩子,母女倆像花一樣地笑,配合着下面一行字“只生一個好”。

村裏的母親極少獲得這樣的榮譽,一般每家兩個孩子,稍微早一些的,四五個都有。家裏孩子多的,肯定是女孩子多。所以,開學的時候班上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可讀着讀着,男孩子多起來了。

她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但跟“實現四個現代化,奔向2000年”無關。她們的文化程度普遍很低。有的國中唸了一年或一年半,有的僅國小畢業,有的甚至只念了幾年國小。一個女孩子能唸到高中,或考上中專、大學是件了不得的事,不僅轟動全村,還能轟動好幾個村,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扔下一塊大石頭,那漣漪可以一圈一圈朝外擴散。這樣的女孩子既要憑藉自己的刻苦學習,還要得到父母的重視,這兩者缺一不可。

村裏的女孩子在老人嘴裏沒有名字,只能是某某人的女兒,而一旦考上大學吃上商品糧,那名字才實實在在從鄉親們的嘴裏釋放出來。考上大學的女孩子在別人的眼裏看到的只有羨慕與敬佩。不過,還是能聽見遺憾的感慨:女孩子,考得再高,還是潑出去的水。

村裏女孩子不能繼續學業有多種原因,有的是因為國小升國中時沒考上。當時國小升國中必須參加考試,一個鄉鎮一般情況下有四五百人蔘加升學考試,而只能招收九十多個人。這意味着有三分之二的學生失去繼續學業的機會。我們班國小畢業時有近四十位學生,但考上的只有十五個人。其中女孩子只有四個。有些唸了一年書或一年半的書,自己覺得吃力,跟不上,再加上家裏的父母對女孩子讀書也是抱着把年齡混混大的想法。就像我們班,原來有四個女同學一起考入國中,一年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有一天我碰到她們中的一個,她正從村辦廠裏出來,她看到我很高興,熱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説到讀書的事,她輕輕帶過,似乎不想打開話題。我看得出她並沒有不開心。而另外兩個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也不知道她們後來的生活怎麼樣。當然有的完全是父母親作的主,認為一個女孩子識幾個字夠了,早早承擔家務活,讓她做飯洗衣服帶弟妹,給母親搭個手。反正,遲早是人家的女人。

比如我的鄰居,阿娣姐姐。她只念了三年國小。她去上學的時候,我還只是跟屁蟲。她放學回來後,我特別高興,可以纏着她玩,可是她很少有時間陪我玩耍,她似乎總有忙不完的家務活。我很少看到她有時間做作業,家裏忙的時候,她父母乾脆讓她請假,在家裏做個小幫手。她呢,總是順從。當我終於有機會跟她一起去念書的時候,她突然不念了。這個決定不是她作的,是她父母。阿娣姐姐跟往常一樣順從於父母。臉上平平靜靜,一點看不出有什麼異常表情,似乎她從來沒有自己的想法。

標籤:散文 女孩 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