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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動鞭兒響四方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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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一直保留着一些古漢語的風韻,這種風韻,經過人們的口頭傳承,增加了語言的豐富性和表現力。

揮動鞭兒響四方散文

比如“官兒”字“倌兒”字的運用,客人叫客官兒,抱來的孩子叫買倌兒,唱戲的叫戲倌兒,跑堂的叫堂倌兒,賣麪食的叫面官兒,放牛的叫牛倌兒,放養的叫羊倌兒。我當過牛倌兒,也做過羊倌兒。農村人“官兒”“倌兒”不分,反正大小都是個“官兒”,落個自個兒高興。

還是在幾歲時,當時農村還沒有合作化,牛也沒有集中飼養,放牛就成了我對家庭的大貢獻。我家的牛是一頭大老犍,高高大大的個子,黃白色的皮毛,田裏耕耙都是好樣的,爺爺常加料給它,喂的肥肥胖胖的。我還沒有上學,便和村裏年齡相近的同伴一同當了牛倌兒,牽着牛到附近的草坡上去放牧。到了草坡,把韁繩鬆鬆地纏繞在牛脖子上,任憑它隨意地吃草,我們便去一邊玩耍。最見長的玩耍是逮螞蚱,笨笨的“老扁擔”那種,逮到了穿到白草條子(草梗)上,一晌能逮一串,可以在火上燒着吃,也可以摘掉了翅膀炒了吃。那時農家肉食少,螞蚱便做了兒童們補充營養的替代品,雖説只有那麼一點點肉,也沒有真正的肉食香醇,也只能了勝於無了。説是放牛,其實就是一種玩耍。

放牛也有很令人沮喪的時候。有一天下午,遠處高高聳立的大鴻寨戴帽了,一團陰雲漸漸東來。大鴻是黃帝時的部落名、大臣名,大鴻寨即大鴻部落的軍事要塞。我們那裏素有“大鴻寨戴帽、長工歇覺”之説,一種屢試不爽的雨天徵候。大些的同伴拉着牛也帶我爬上一道土坡,他們先一躍跳過一道深溝,又前拉後趕地讓牛躍過深溝,人畜都順利地完成了驚險一跳。他們的牛不是個子瘦小的母牛就是半大的雛牛,完成這驚險一跳都不怎麼費勁,我的牛個大膘肥,動作遲緩,又像我一樣膽小,無論怎麼前拉後趕都沒有勇氣來這麼驚險一跳,急得我心裏又氣又火,鞭子沒少抽它,但它對我的鞭打根本不在乎,那是任憑鞭子抽打,死活不願一跳。同伴們幫忙無效,徑自趕着牛揚長而回,撇下我在那裏難受。我循上來的土坡想把牛牽到溝底再繞道回家,誰知這傢伙連下坡的勇氣也沒有了,還自顧自地低頭從容地吃草,渾不當回事。我先是哭着罵着抽打它,一鞭子下去,也只是牛皮抽動一下,它照樣低頭吃草,我什麼辦法也沒有了,拉長腔叫媽媽,也知道媽媽根本聽不到我的呼喚,只是盡情地宣泄一下無奈而已,我恨恨地想:我操他八輩祖奶奶,這回清等死吧!

我的呼喚沒有喚來媽媽,卻喚來了二叔。二叔在鄉里當文書,因天陰提前抄近路回家,聽到我的哭喚連忙奔了過來。二叔又演繹了一番躍過深溝而不能的故技,在土坡邊沿打量着,讓我拉着牛,他在後邊趕着推着,像走盤山路那樣走着之字形,艱難地把大老犍帶下了土坡。剛進家門,雨點兒就噼哩啪啦地落下來了。

二叔告誡我,再也別跟着別人冒這樣的險了,要是真落個雨淋頭,那可怎麼得了?入情入理地給我分析了一大堆利害。我由此覺得,平常見我們小孩子不苟言笑、不屑理睬的二叔,還蠻有人情味的!

後來五爺爺告訴我,淋牛曬馬,牛根本就不怕淋雨,倒是馬和小孩兒,不能受淋。小孩兒一淋雨,哈啼哈啼幾個噴嚏,就得喝苦藥了。

農村的形勢真是日新月異,合作化很快就到來了,接着就是人民公社化,各家的牛先是集中餵養,後來就都劃給了人民公社,我也再沒有了和牛的零距離接觸。大躍進還沒結束就是三年災害,三年災害後農村興起“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農家可以養家畜了。但大牲口沒養幾天就被叫停了,落下的是一羣羣的羊。其理由也冠冕堂皇,多養羊多積肥多打糧食。羊羣是由各家各户三三兩兩的羊集中起來的,羊是當時主人家生財的主要資本,放牧的人家羊糞的工分,也是像我們這樣缺勞力的人家一項不小的收益。人家把羊交給你放養,你理所當然要把羊放好。農村學校一年有麥假、秋假、春節假三個假期,麥假、秋假裏,我便成了羊倌兒。如果我有了別的差遣,便由小我兩歲的二弟接手。

三伏天裏,要想把羊放好,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把羊趕到山上,羊沒吃幾口,氣温就上來了,一羣羊就擠得緊緊的裹成一堆,頭扎着地呼呼呼地喘氣。中午才吃幾口,就又故態復萌裹成了一堆,不到半下午你轟都轟不開。人們常説的是馬無夜草不肥,其實三伏天放羊的最佳時段也在晚上。太陽快要落山時,羊倌兒們慢慢地趕着羊羣往山下挪動,讓羊羣一條溝一條溝、一道堰一道堰地挨着吃。常言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但羊卻最喜歡吃回頭草,吃得最耐心的就是回頭草,一條溝一道堰總要往返幾個來回,才能趕往下一條溝一道堰。這樣一條溝一道堰地往返挪動,一直讓山羊吃得肚子都快要背起來了,綿羊肚子都鼓脹了,時光也快到半夜了,才慢慢地把羊羣趕回家上圈。

夜晚放羊,羊是享受了,羊倌兒們可遭罪了。首先是餓,羊倌兒的午飯也就是一塊饃饃,早就頂不住漫山遍野地跑,小孩子們又都是扭扭臉肚子就餓,長長的一個下午加上半個晚上,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了,到了半夜回家的路程,大多是一寸一寸挪回去的。有的家長體恤孩子,往往吃過晚飯後接替放養,讓孩子回去吃飯,或者先給孩子捎去一塊饃饃墊飢。我們家卻從來沒有過。不管羊吃飽沒吃飽,我們也決不能早點回家。我父親的雷打不動的邏輯是,只要你早回,一定是你偷懶,羊一定沒有吃飽。他一隻挨一隻地摸羊肚子,輕則罵,重則打。我和二弟都有餓着肚子重新把羊趕出去的慘痛經歷。父親為了驗證羊沒吃飽,也跟着羊羣出來,只要看到羊還吃草,照例是一頓臭罵,我和二弟已經餓得眼冒金花了。當然,我父親早就吃過晚飯了。

其實,我苦苦地思索後才想明白,已經二半夜了,羊即使沒吃飽,還能差多少?讓我們重新把羊趕出來放,不過是對我們的懲罰。我和二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是再趕出來放,讓我們吃口飯墊墊飢,或者讓我們喝口水也行啊,我們畢竟已經十多個小時米水不打牙了啊!

又困又餓,坐下來休息時很容易睡着。我常常是被自己的責任倏地驚醒,連忙收攏羊羣,清點數目。二弟小,責任心也差點,曾經餓昏在野外,羊羣跑得零零散散的,有的自己回家上圈。我父親找到他,一頓毒打是免不了的。在我們家,一直演繹着無仇不成父子的情感悲劇。

山區野外的夜晚,是各種眼見的事實和傳説的鬼怪的世界。這裏曾扔過死孩子,那裏曾鬧過鬼,又有誰見過什麼怪異的現象,大白天去這些地方,大老遠就覺得冷颼颼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們那裏習慣的説法是這些地方“禁”,有禁地的意味,人跡罕至。所以這些地方就野草豐茂,羊能吃得飽,有時看羊實在沒吃飽,有羊相伴,還真的要鼓起勇氣去這些地方。

怕就怕在這些地方聽見貓頭鷹叫,貓頭鷹的叫聲使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頭髮都會立起來。貓頭鷹的叫聲因雄雌不同分為兩種,一種是“咕咕咕喵”,這倒還不那麼瘮人、那麼驚心動魄,還有個心理緩衝;另一種是猝不及防且拖着長音的“勾兒——勾兒——”聲。在寂靜的夜晚,突然傳來這樣的.驚叫,直使人猛打冷顫,精神分裂。

大人説,貓頭鷹是益鳥,夜晚哪裏有什麼動靜了它才叫,給人以提醒和警覺。這種説法早已深入小孩子們的心靈,夜晚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我們思維的中心不是警覺,而是有了什麼狀況。

聽到貓頭鷹“勾兒——勾兒——”的叫聲,你也不能跑啊,還有一羣羊呢。突然趕着羊羣跑,別説丟了羊,就是羊羣受了驚影響吃草,肚子吃得小了回家不是捱打就是捱罵,説不定還得餓着肚子重新把羊羣趕出來放。村上的婦女們説,鬼害人一般都是把人捂死,這樣鬼便可以託生了。捂死就捂死吧,大不了就是個死嗎?死了也就不會捱餓、捱罵、捱打了,説不定還會託生到一個富裕的家庭呢!我和二弟交換過看法,他竟也這麼想。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聽過幾次貓頭鷹的叫聲,也就沒有當初那麼害怕了,膽子不大也得大了。我和二弟的膽子都是這樣煉出來的。至今,我也分不清是雄還是雌的那樣“勾兒——勾兒——”的叫。

天天都這麼熬到二半夜也不是個法子啊!我細心地打聽如何才能放好羊的訣竅。五爺爺是爺爺的堂弟,從小逃荒要飯也放過羊,他告訴我,三伏天放羊,決不能開開羊圈一口氣把羊趕到山上,要慢慢地溜着放着,讓羊吃着上山,這樣羊就會一直吃草,裹疙瘩也不會裹那麼久了。五爺爺信心滿滿地説,不信你試試!我第二天就開始採用五爺爺的先進經驗,果然有效,我高興極了。晚上十點左右,別的羊羣還在貪婪地吃草,我的羊羣就停下不吃了,我就可以早點回去吃飯了。

我父親一見我提前把羊羣趕回來了,立馬大怒、大罵,也不看不摸羊肚子,立逼着我把羊羣再趕出去放。媽媽説讓我喝碗飯了再出去,父親也不讓,恨恨地説,餓死他!我站得遠遠地抗爭説,我是用了五爺爺教的法子,羊都不吃了我才趕回來的,不信,我去把五爺爺叫來您問問他。

我父親的人生字典裏,是絕不允許兒子有絲毫的不順從、絲毫的申辯。絲毫的不順從和申辯,就是大逆不道,就是駁了他的面子,那可是比要他的命還大的事,這是我從無數次的打罵中悟到的結論。見我申辯,他順手撈到一根棍子就朝我奔來,我撒腿就往五爺爺家跑,父親一路追了上來。五爺爺家離我們家有二三百米遠,我一邊跑一邊哭咧咧地呼喚着五爺爺,五爺爺聞聲出來接着了我,疼愛我的五奶奶也跟了出來,拉着我的手,和五爺爺一道和我父親講理。

五爺爺、五奶奶領着我到了我家,五爺爺看了摸了羊肚子,氣昂昂地對我父親説,一個個都吃得滾瓜溜圓的,還能咋放?你能叫羊把草吃到肚子外?我父親不吭聲了。

五爺爺不客氣地説,按説你教育自己的孩子,誰也沒啥可説,但你總得有個大譜吧,要是孩子錯了,你罵也好打也好,都該。但孩子做得好好的,就不行了?你連羊都知道要放飽,孩子餓到半夜你就不心疼?要是孩子出了意外,就不是一個性命兒了?是羊要緊還是孩子要緊?你的孩子就不是孩子,連畜牲都不如?

五爺爺沒有子女,特別疼愛我,他數落着,五奶奶幫着腔,我嘩嘩地流着淚,媽媽也抽泣着。

我父親也氣昂昂地説,誰家孩子不是放到二半夜?

五奶奶説,人家都有人接手,再不濟也給孩子送塊饃墊墊飢,你接過手、給孩子送過饃沒有?

父親徹底不吭聲了。

二弟自始至終在一邊看着,鑼罷鼓罷後悄悄地問我,五爺爺是咋教我放羊的,我悄悄地告訴了他。從此,我和二弟的放羊水平便有了相當的經驗含量,再也不用天天都熬到二半夜了,大有被解放之感。好多年後,當我對哲學感興趣時,我堅持認為,正確的方法論可以糾正世界觀的偏差,而世界觀卻不能糾正方法論的偏差,方法論是通向真理和彼岸的橋樑,比世界觀更重要。

那天晚上,已經被睏乏襲擾得眼皮子都睜不開的我,久久地不能安睡,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地獄!

有了好方法,有了好效果,就有了好心情,羊羣不再是我的剋星和仇敵,一羣綿羊山羊混養的羊羣變成了活泛泛的生靈。

山羊的種羊叫騷胡,綿羊的種羊叫格抵,騷胡的角盤旋着,格抵的角高揚着。騷胡喻其性能強大,騷如胡人,以其性能而名之,或許就是從胡地傳過來的品種,羊倌兒稱之為胡騷,我們那裏形容人就説誰誰胡騷的很呢,對人對畜都是生動形象的概括。格抵,大有格鬥、抵戊之意,寄託着人們的期盼,希望它勇猛善戰。種羊都是從小就開始遴選的,遴選時要看個頭、身架,做格抵的還要看尾巴是否碩大、端方。其它不符合要求的公羊,統統騸了,長大了就作刀下鬼,山羊取其肉,綿羊取其皮毛,一羣羊中是不允許兩個騷胡和格抵存在的。羊羣中的母羊,都成為騷胡和格抵的三宮六院。人類以自己的意志,規範着羊羣的繁衍,延續着品種的優良,保證着自己的利益。

一個羊羣中騷胡是頭羊,高昂着頭帶領着羊羣。而格抵往往掠後,護衞着羊羣。騷胡、格抵也極力保護着自己的三宮六院,如有其它羊羣的種羊來胡騷,騷胡、格抵就會立即攻擊、驅趕,羊抵頭是常有的事。羊倌們為了保持種羊品種的優勢,也往往促使它們抵頭取樂。山之陽和山之陰的羊羣和羊倌彙集在一起,羊抵頭就成了常事。

羊倌中我算是學歷最高的,我一篇不落地看過《中國民間故事選》,書中的故事陶冶着我,吸引着那些不能上學讀書的羊倌們,那一雙雙專注的眼睛,那渴望的眼神,表示着他們對知識的渴求。聽我講故事成了羊倌們的必修課,成了羊倌們組織起來的紐帶。羊倌們便分成三組,一組放羊,一組聽我講故事,一組偷瓜果。三組輪換。偷瓜果的一組人人手腳麻利,能偷能跑,專門去偷山下人家的瓜果,不管是瓜是果是桃是杏,哪裏能得手就去哪裏偷。如果被主人發現,首先是跑,我們叫丟跑手,主人攆一陣子也就算了。如果一味死攆,就要武裝還擊,先用土坷垃還擊,如果還打不退,就用石塊投擲,一路且戰且退退到山上。如果瓜果的主人還不罷手,所有羊倌們全都上前支援,讓來敵在石塊雨陣前知難而退。當然,石塊雨也主要是形成一種聲勢,嚇阻來敵,以不砸着人為要。中午時,我們過起了共產主義生活,大家都把自己的乾糧拿出來,連同偷來的瓜果一道享受。這種共產主義的生活方式,熱鬧,有趣,刺激,成了羊倌們生活的主流,成為大家友誼和快樂的記憶。

兒時的記憶定格於我的心底,山上一羣羣的羊羣漫過,宛如一團團白雲飄蕩。羊倌們在山上甩石塊練準頭,撩起鞭子聽響,興頭上來時就放開嗓子“啊嗬嗬嗬”地長嘯,不遠處便傳來“啊嗬嗬”的迴音。我們還比賽看誰嗬得時間長、迴音長,獎品就是大夥兒羨慕的眼光。遺憾的是沒有草原上那樣悠揚的牧歌,我們不會編曲也不會唱,要是有牧歌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