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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失的苗山之巢經典散文

文學1.51W

以前,

漸失的苗山之巢經典散文

我最得意的,

是將我的名字,連同你的,

並排着寫在掌心。

然後,想象,

他們是兩隻,

相愛的小鳥。

手兒握起來,

便是

一個暖暖的巢。

已經不記得是誰寫的情詩了,只記得15歲讀高二的時候,喜歡,便把它寫進筆記裏,如今,連那本綠色封面的筆記本,也已然不見了蹤影。但,那句“手兒握起來,便是一個暖暖的巢”,依舊,貯存於記憶深處,在這樣雲淡風輕的日子裏,時時,温軟於心。

是的,暖暖的巢,鳥兒這樣精緻柔弱的生靈在暖巢裏,孵化,喚食,歌唱,展翅,它們能在山林的枝頭上,輕靈,在田野的溝渠旁,啁啾,功德便是那個由鳥兒爸爸媽媽精心編織的,暖暖的巢 。

吊腳木樓,何嘗不是我們苗山兒女的暖巢。

相比於出生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鋼架產牀之上的孩子,我們能出生在那一幢幢吊腳木樓裏,命運堪比一種上帝的恩賜。且不説那温暖乾爽的杉板鑲就的房間,那炊煙繚繞的熱烘烘的火塘,那上下樓時咣咣歌唱的腳響;也不説那房前屋後的青青的菜秧,叮咚輕快的溪流或纏繞村莊的河浪……單單,在被問及你的老家在哪裏的時候,我們總是能很肯定而自豪的説出那個名字——某個獨特而唯一的村莊。然後,關於這個村莊的輪廓就一下清晰起來:綠樹掩映的百十來家的吊腳木樓村寨,悠揚遼遠的米碓子的砊哐砊哐夾雜着雞鳴犬吠聲,以及,涵蓋於老家山山嶺嶺的童年和青年的所有腳印和苦樂,瞬間就會繚繞氤氲在我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當然,城市的名字,也可以説是故鄉,但是城市的四通八達和粘稠,較之於吊腳木樓的村莊,就少了那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的驚喜和私密 。通往故鄉的路,永遠就有那麼一條,曲折,起伏,隱晦,路邊兩岸的青山,倒映着一帶天空白雲的明澈的河流,盡頭,永遠有一幢等待着遊子歸來的炊煙裊裊的木樓。

圍繞着這個生命開始的地方,一切都曾經那麼自然合理:挺直修長的'老杉樹,去皮,截枝,出山,放排,直到刨平滑,不用一釘一鉚,全靠榫頭與溝槽的連接,組成一棟那麼穩固雄偉漂亮的吊腳木樓。樓分三層,也有四層的,我童年住的就是四層的吊腳樓,頂樓做晾曬貯存糧食之用,三樓有走馬樓,欄杆是竹節雕花彩繪的,很漂亮。走馬樓的裏邊,就是房間了,二樓中間正廳,裏邊火塘,兩翼是配房 。樓板連同房間牆壁,都是清一色的杉木界板刨光滑鑲成的。長輩一般住靠近火塘邊的正房,兩翼的配房是年輕人的天下。一樓被挖成豬圈牛圈,雞舍,米碓子房,柴房。樓與樓之間用木樓梯連接——那可不是簡單的樓梯,是用很寬結實的杉板鑲成電梯般的一級級木樓梯。整幢樓房,配房和主樓呈四面流水狀,極具美感。

生活在這樣一幢高大深邃的吊腳木樓裏,一切都曾經那麼舒坦而温馨。清晨,雄雞唱醒的第一縷陽光剛剛映照木格雕窗,年輕的姑娘就會挑起木水桶來到清凌凌的小河邊,打破一河的寧靜,舀水,挑起,她的腳步讓河灘的鵝卵石上發出刷刷的聲音,然後上樓梯,過堂,進火堂邊,把水倒進巨大的土陶水缸裏,接着,挑水的年輕姑娘和媳婦漸漸多起來,河灘上也漸漸熱鬧起來,鴨啊鵝啊牛啊,一時嘎嘎吭吭哞哞地從各自的木樓底出發,在河面上興奮地張開翅膀舞蹈,鑽水,在水草邊覓食,黃牛水牛們則遊過河對面去,到水草豐美的溝渠旁,山場邊,樹林裏,噴着響鼻大口的吃草,放牛的孩子,就會坐在牛旁的石頭或者草地上,回望山村,在金色的陽光下炊煙裊裊的山村,想象火塘裏做飯的大人,做的飯菜是如何的香甜,打的的油茶是怎樣的可口。當一家人圍着圓木桌,吃炒玉米,紅山芋,香韭菜,酸魚酸肉抑或油炸山青蛙的時候,那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光。早飯後的時光雖然漫長,但是山村木樓裏此時會繚繞着孩子們的讀書聲,山坡上陽光中會閃亮着大人們的勞作汗滴。入夜,人畜歸巢,吊腳木樓裏那些柔和的燈光,使整個山村馬上詩意起來,遠遠的流水聲,一聲兩聲的犬吠和雞鳴,使得夜晚更加靜謐安詳。這時,在木樓裏酣睡的孩子們的夢,便會鍍上那種柔和的細膩的光,光影中,擺設着的紮實耐用的木傢俱,掛在板牆上的漂亮的民族服裝和小蘆笙,地上高矮胖瘦的土陶酸壇,相比於現代的彩電冰箱電腦,非但不累贅還藴含着那種生活必須的温馨自然。

常常説“家園”,而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們只有家,何嘗有過園!童年的吊腳木樓山村,單單那些房前屋後岸上山前的園林,都是一種視覺聽覺上的大餐盛宴:木樓前,一棵兩棵棠梨樹,必是那種古老的祖輩留下的高大茂密的樹王。春天,滿樹梨花盛開,潔白素雅的色,精緻玲瓏的朵,映襯着翠綠的葉,風來,紛紛揚揚的花瓣飄落飛舞,覆蓋在木皮樓頂上,點綴在園子裏的菜秧上,小鳥在樹上鳴叫,光影於枝葉間閃動,歲月在光陰裏定格;夏日,房前屋後的菜葉瓜豆玉米,熱熱鬧鬧地比賽生長,梯田裏山坡上的稻子和杉樹蓬蓬勃勃地比賽耀眼的綠;秋高氣爽,爬上木皮屋頂就可以攀上棠梨樹枝,搖下滿枝的果實,摘下最黃的那一個碩大梨子,入口必是充滿陽光特有的那種醪糟味道。山坡上的紅薯芋頭木薯收穫了,一擔擔一蘿籮地會伴隨着父母的粗重勞作喘息聲回到家裏的木曬樓上,這時,收穫的喜悦洋溢在父輩們的黧黑的笑臉上,盪漾在孩子們幫忙的笑聲裏,如此多年,循環往復。

生活在吊腳木樓裏的歲月裏,我們的聽覺曾經那麼尖鋭。誰家悠揚的笙歌響起,遠遠近近濃濃淡淡高高低低地在一幢幢木樓之間穿越回還,繚繞清幽浪漫的旋律便似那濃墨淡彩的中國畫卷一般在我們的腦際展開,呈現,定格。而四季的風聲,則以原生態的面目表現出來,春的柔和,夏的急躁,秋的強勁,冬的暴戾,從天空中在樓前屋後的果樹上一波波地靠近,穿越,離開,暢行無阻,風的蹤跡過處,留下的是春的青嫩,夏的濃郁,秋的清香,冬的淡然,。而現在,風在城市的水泥板塊鋼架建築之間,被分隔,被切割,被扭曲,然後帶着城市的臭味在另一個城市重演。那時,瀉在吊腳木樓山村的月光不是僅僅可以用來欣賞的,那是可以用來聆聽的,月光下的蛙聲蟲唱,淙淙流水,流螢飛蛾,神祕,寧靜,曠遠,人的思緒透過月色,能聽到遠古的聲音,遠古的故事,你甚至可以知道,那個故事的內容。

這個生命開始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起,漸漸地在村寨裏逐漸消失了蹤影?當風乾物燥,人為疏忽,熊熊大火瞬間吞沒半個或者整個吊腳木樓山村的時候?還是鋼筋水泥的堅固敞亮最終改變了年輕一代人的價值觀的時候?吊腳木樓一幢接着一幢不經意地消失了,拆下的椽柱木皮瓦片隨地堆放着,它們無奈而委屈地眼睜睜地望着堅硬兇狠的鈎機水泥鋼筋楔入了杉樹柱子曾經站立了無數世紀的屋基的胸膛,掏挖勾連澆灌加上火磚的層層累疊,白膩子與瓷磚的修飾,一幢幢平頂樓以完全嶄迥異的風格和麪容出現在侗苗族世代居住的村寨裏,不久,這些支撐侗苗族世世代代的椽柱會被抬上長長的卡車,遠行到廣東沿海,徹底消失在我們的視野裏不知所終。年青一代在吊腳木樓村莊,不,只在村莊的莊稼地裏長到一半就被城市的誘惑砍伐,留下一地的斷茬:留守的老弱病殘,大片荒蕪的梯田,連同參差在吊腳木樓之間閒置的樓房,在父輩們暗淡的目光裏缺少了些許的生氣,而村莊的房前屋後溝渠河牀年年增添的是從城市帶來的白色垃圾:包裝袋,塑料袋,損壞的光盤,甚至,孩童們彈玩的五彩玻珠。

我們會時時懷念那種歲月:一幢吊腳木樓的產生,從伐木,拉山,放排,直到在河灘上截斷,那只是一種建造的最初準備。看吉日,請建造的師傅,以及建造師傅的幾人團隊的到來,親朋好友幫忙在河灘上搭建的供師傅們量畫刨鑿的簡易工棚,很長一段時間前來送可口糯飯酸魚肉青菜蘿蔔的女人窈窕的身體,孩子們你爭我奪撿刨花回家給大人升火的激動。直至豎房子的吉日良辰到來,全村親友都來幫忙,撐杆拉繩,推拉扛頂的勞動號子,伴隨着祝賀親戚的接二連三的鞭炮聲,吊腳木樓的骨架嶄新地崛起在一片新舊吊腳木樓羣之中,主人的兄弟們忙碌殺豬宰牛,蒸飯烹煮,擺桌端菜以及“呀嗚”的喊酒聲,沸騰的何止這一個村寨?那是幾個村寨的美好時光——新居的落成那份欣喜,走親戚的那份浪漫,只要沾親帶故,遠遠近近的人們都沉浸在那種獨特的喜事氛圍中幾天幾夜。無論是蓋上杉木皮還是蓋上青瓦片,那也只是新房的框架,往後的日子,不管是從湖南還是就近請師傅,鑲樓板,雕花窗,車竹節欄杆將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忙碌,不少勞動和金錢的真誠交換。

喬遷之喜更是深刻於我們的記憶中。慎重的選擇吉日吉時,多在人們酣睡的時分,山村還沒醒來之前,據説是為了避免人多嘴雜,保不齊誰會當着喬遷人的面説出那麼一句無心的話來,成為百年大事的兇讖。裝到八分滿的米桶水桶,綁着紅綢布的成對撮箕和掃把,做飯的鍋碗盆瓢,它們依次在父母孩子的小心端提扛挑下安放在嶄新的廚房裏,然後所有的傢什就會陸續的搬進來放在該放的位置。自此以後的的歲月,炊煙,雞鳴,笙歌,園林,收割,就是生活的主色調——設想一下,穿越到那個時光,看慣都市的煙花亂,突然素白的面,輕薄的裳,你站在村莊對面的山腰,當你手中的單反拉長鏡頭,拍到的必是一幅民俗風景畫,這幅畫沒有桃花的妖,更不是牡丹的豔,恰是梨花白!

曾經把這一帶的吊腳木樓建造得精緻漂亮的那位能工巧匠已經謝世經年,衣缽傳承到了兒子的手上,那位有着祖傳技藝的師傅,也常常挑着工具去幹活,那是民族旅遊村旅遊點的活計,不是苗山人賴以生活的吊腳木樓村莊。苗山的年輕一代已然漸漸觸摸不到吊腳木樓那乾爽的樓板,感受不到吊腳木樓火塘心臟跳動的温暖。村莊的一切漸漸隨着吊腳木樓的黯淡和消失漸漸沒了蹤影,人們建造的新樓已經和城市正式接軌,小橋流水,木樓梨花,已經是昨夜的煙花,沒有了灰燼。

據説,那位把民族歌曲唱得遠近姑娘徹夜難眠的歌手,已然老眼昏花,他的小蘆笙已經沙啞岔調,可他拒絕在城裏高樓大廈坐着奧迪寶馬的孫子的規勸,依舊留守在那幢空蕩蕩的吊腳木樓裏,在那些夜色清朗的山村之夜,他會鼓着皺紋縱橫的腮幫,用瘦如枯枝的手指,按住小蘆笙的眼孔,吹奏那年輕時光的,笙歌,而吊腳木樓昏黃的,燈光,以及,唯一不變的,月色,把他的吊腳木樓鍍上了一種遠古的,色澤,那是迷人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