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咀嚼蘆稷裏的童年散文

文學3.02W

我認識它的時候,以為它就是一棵樹,以致老長一段時間,想不透它跟村頭屋旁的楝樹、槐樹有多大區別,就知道往嘴裏送,有着爽口的甜甜的汁水。我還沒文化沒心機去琢磨它的寫法,卻很清楚它的意義。後來母親多久沒種,以為它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一次回家談起這個話題,她眯着眼看我道,哪年沒種啊?我以為你們早不稀罕了呢!母親不會誑人,但我每每回家,目之所及,屋前屋後只有幾棵枇杷樹,柿子樹,棗樹,桂花樹,還有斑斑駁駁的樹陰下,一塊塊被分割得形態不一的菜畦。母親從我四下張望的神情裏看出我的疑惑,補充道,窯場那塊自留地,統統都是蘆稷,想吃暑假裏回來拿。

咀嚼蘆稷裏的童年散文

母親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奢侈,竟讓它們佔領大片的田地?我的記憶中不曾有過。蘆稷是高粱的遠親,但沒有碩大的穗頭和飽滿的種子,無法像高粱一樣進入雜糧的家譜,用以彌補口糧的不足。它們的穗頭和種子顯得寒酸,寒酸得只夠繁衍子孫。它們也比不上四季輪換的菜蔬,為餐桌上難於下嚥的秈米飯佐餐。母親曾説,這東西既不能當飯又不能當菜,只當吃着玩玩。吃着玩玩的東西大概懶得一本正經侍弄,至少不會讓它浪費緊俏的自留地,哪怕自留地的邊角,它們的身份註定只能在場前屋後的閒地上落腳。

我見母親在場角翻土,這塊一貫以來被耕作忽略的土地因人為的踩踏更顯得僵硬。母親一鋤頭下去,只能刨起薄薄的一層土,然後下一鋤跟進,要翻開一尺厚的土不知要經過幾番接力。母親蹲下身子,清理着盤桓的草根,撿去磚塊瓦片。在我知道吃蘆稷之前,在母親嫁到這個地方之前,場角一直荒蕪着,除了厚厚的一層馬絆莖草,或許還有張牙舞爪的馬齒莧。母親在這裏種植,無異於墾荒。蘆稷苗還沒長高,地底下竄起的雜草早爬滿新土,攀住禾苗。荒地上的雜草生命力驚人,根扎得很深,母親早晚澆水施肥,卻都讓它們搶了先機。父親説,地太瘦了,種不熟的。母親兀自忙碌着,拔草,澆水、施肥。蘆稷拔節後萬不可澆糞的,否則蘆稷就不甜了。那年的蘆稷大概不會有好收成,又細又矮,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本該是什麼樣子的`。母親用牙齒一條條撕下外皮,她自己先嚐了一口,然後把剝盡皮的一節蘆稷遞給我,問我好吃嗎?我説很甜。她説,地太乾了,水分少,好歹自家有幾棵,省得你看別人吃眼饞。

這年冬天,母親早早將這塊地深翻,細細地擇盡草根,並在地裏埋上羊窩灰。來年下種後,投入了更多的關注,她的關注不光是侍弄,早飯時端着粥碗,在場角轉悠,有時蹲在地上出神地研究。這塊地沒有辜負她的心思,就像她逐年竄高的兒子,蘆稷也粗壯到應有的姿態。

後來有了弟弟,弟弟也跟着我“蘆稷蘆稷”地叫喚。母親覺得這塊場角已經難於滿足兄弟倆。我家後面有塊鄰村的窪地,不怎麼出產,只象徵性種一季水稻。它地處邊緣,鄰村農民只有在播種和收穫的季節才光顧這裏。母親看準了窪地一人高的土坡,在坡上開出幾階一掌寬的梯田,一掌寬,足夠種一排蘆稷。母親花了好些時間,將土坡上茅柴灌木清理乾淨。梯田上的蘆稷,澆水極其方便,母親只須站在坡底田埂上,輕而易舉把糞勺伸進田裏舀水,不像場角上栽種要用水桶用肩膀。

等待的過程異常漫長。我看它們慢慢拔節,孕穗,看它們抽穗,依稀的紅色由穗頂慢慢向下蔓延。母親説,都變成紫黑才能吃呢,她不應允,我等萬萬不敢擅自下手的。惟恐看走了眼,趁着母親不在,兄弟倆偷偷扳過蘆稷,把穗頭彎到眼前細看。每天看着它們就在嘴邊卻到不了嘴裏,一定是件折磨人的事。就像母親一直掛在樑鈎上籃子裏的一碗紅燒肉,一天我看她把肉燉在飯鑊上,我很開心能吃到肉了,誰知母親拿灶布小心擦淨碗的外圍,放進籃子蓋上毛巾,又掛在樑鈎上。兄弟倆貪婪的目光跟着母親默默的動作而移動,忍不住咽口水。母親説,外公不準什麼時候闖來,吃啥?母親摳,不近人情,那碗肉自春節過後把我們戲弄到麥熟,直燉得肥肉統統化作一層厚厚的葷油。它屬於外公,或者哪個不速之客,但蘆稷屬於我們。我們從場角轉到屋後,希望有新的發現,而梯田上的蘆稷似乎更考驗我們的耐心。

母親在屋後哇哇大叫。她下午歇晌回家吃點心,忽見得梯田上一片狼藉,好多蘆稷不見了,有的攔腰折斷耷拉在水田裏,剩下幾棵瘦弱的在炎日中孤獨地打顫。低田站滿了拔草的鄰村男女,他們低着頭,不出一聲,似乎沒聽到我母親的叫喊,直至叫喊變成非常難聽的詛罵。有個膽大的男人説道,我怎麼知道是你種的,還以為是野生的呢!母親一股怒氣找不到明確的發泄處,言辭更是激烈,野生的?你眼瞎了,看看坡上都長什麼?那人也不示弱,這是你家的地?母親一下被戳到軟肋,停了一會,終於罵聲轉為連哭帶罵,最後純粹是哭聲了。你們也有孩子,糟蹋蘆稷,作孽啊!母親的哭罵灌滿了這塊稻田。她衝回家,提了鐮刀,涮涮地把餘下的蘆稷全部砍到,抱回場上。我和弟弟急不可耐撿起來,母親道,饞煞哉?不好吃的!果不其然,蘆稷太嫩,一股淡水味還略帶酸澀。母親罵罵咧咧,將它們攤開,在烈日下暴曬。後來,曬乾的蘆稷與草幹一起挑到加工廠,軋成餵豬的糠料。

吃完晚飯,全家四口擠在屋前長桌上乘涼。母親忽然宣佈,蘆稷熟了。眨眼間,兩棵蘆稷橫在長桌前地上。母親扯下葉片,循着節用菜刀斬斷,洗淨,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一節節蘆稷在長桌上滾動。母親開始分配,你一節我一節,直至剩下老根和頂梢。根部有些鹹,梢太嫩,這些歸母親。父親並不吃,看着我們吃,只關照小心剝皮時劃破手。我和弟弟把屬於自己的捧在手裏,數着。弟弟還數不到十,他一節一節放下,然後收起,幾個來回還不知道究竟有幾節。母親説,省着點,不要一下就吃完了。弟弟總擇出最好的先吃,我正好相反。母親不再為我剝皮,她給示範,告誡我手指要巧妙避讓。弟弟鬧着也要自力更生,撕了幾綹皮正得意,突然大哭起來,手指上滲出血。母親把弟弟的手捉過來,看了看,含在嘴裏,嗔怪他任性。咔嚓一口,咬下一截,邊嚼邊嗍,甜得清澈。弟弟還不熟練嚼和嗍的配合,總有汁水從嘴角淌下,流到手上,滴在胸口,粘乎乎的。有時嚼幾口,沒吸盡汁就吐渣,母親用毛巾為他擦着。我説連吃也不會,弟弟真笨。母親橫我一眼,道,你也不是天生就會的。夏夜難熬,屋子裏如蒸籠一般。很多時候,蘆稷沒吃完,弟弟就睡着了,有時他手裏還捏着半截,嘴裏含着一口沒嚼完的渣,母親為他打着扇子,驅趕蚊子。

蘆稷不會同時成熟,説來也怪。他們似乎排好了隊,慢慢地安慰我們的口腹。每天一到兩棵,母親總能在夜色裏把最熟的蘆稷找出來。哪天吃不上,弟弟在長桌上翻來覆去,嚷嚷。母親讓我把隔天的儲存作奉獻,我老大不願,誰叫他只顧痛快呢。母親説,他叫你哥哥的。我仍不依,母親臉一板,年紀活到狗身上了?最終,弟弟得逞,齜牙咧嘴嚼着我的份子,偷眼瞅我。

一天下午,我趁父母不在家,私自去場角砍了根蘆稷。我把善後工作做得很到家,葉子餵了羊,皮渣和穗頭扔得遠遠的。母親從田裏回來,眼睛一瞪,抄起笤帚疙瘩掄過來,説,是不是偷吃了蘆稷?我想都吃到肚子裏了,死無對證,便拼命抵賴。母親越打越來勁,你個殺千刀,還學會撒謊了!原來,我枕着凳子斬斷蘆稷時留下了刀痕,吐在地上的蘆稷渣沒有徹底掃淨,引來一隊螞蟻。再説了,母親雖不識字,記性出奇好,一共栽了幾棵,吃了幾棵,送了別人幾棵,還剩幾棵,她心裏有本帳。捱了笤帚不算,作為後續懲處,母親還罰我不準吃蘆稷。我身心俱傷,只能用更多的殷勤換得母親早日撤銷處分。

村上小夥伴喜歡到旱地裏割草,草茂盛。旱地離村寨遠,劃作各家自留地,紅薯黃瓜為這幫饞嘴的孩子所覬覦,但我們不碰自家地裏的東西。夥伴們一直交流自己的見聞,誰家地裏的生瓜大,那塊地的玉米稈甜得賽過蘆稷。一日他們忽然發現了蘆稷,藏在大片的高粱中間。還沒吐出穗頭,大家將信將疑。一個夥伴説,看葉子中間的主脈,白色的是高粱,青綠的是蘆稷。他側過頭,隔着外皮輕輕一咬,舌尖一咂,很肯定。我們一直留着心,果不其然呢。許是那家太忙,好一陣沒去探望,或者自以為藏得隱祕,等他們覺察的時候,早就慘不忍睹。晚飯時,那家女主人舉着十幾個穗頭,挨家查問,重點排查有小子的家庭。母親用狐疑的目光審視我,問我有沒參與,知不知道誰幹的?我一個勁搖頭。孰料小夥伴中出了叛徒,我們幾個很快被一網打盡。我們都捱了揍,心有不甘,游泳時,設計把叛徒拖到深水區,按在水裏,嗆得他翻白眼,以後他一直被我們孤立。

外婆種的黃糖蘆稷比我家的好吃,肉質綠中帶黃,汁水釋放着淡淡的糖香。隊裏發動積肥割草後,四野光禿禿的,我揹着草簏晃盪到外婆家。外婆心疼我的空草簏,幫我割滿草簏,還砍了幾根黃糖蘆稷。她把蘆稷拴緊掛在草簏邊,還送了我一陣,再三關照路上別貪玩,蘆稷要和弟弟分享。

叛徒家的場角也種了一大塊蘆稷,他家靠河,澆灌便當。大白天不知誰偷了他家三根蘆稷,那時他遠遠跟着幾個往日的夥伴在河裏摸螺螄。他從河裏上來的時候,偏巧我和弟弟在嚼蘆稷,就吃準了是我們兄弟乾的壞事。晚上,叛徒母親帶着他上我家興師問罪。我百般辯解,但他們就是不信,母親也不信,因為我有過前科。母親到場角挑了三棵最大的蘆稷,砍到,把蘆稷根端遞我手裏,呵斥我給叛徒家送去。我自然不幹,一投降等於既成事實,窩囊死了。母親氣呼呼地拖着三根蘆稷,另一隻手揪住我耳朵,直把雜亂的腳步聲連同蘆稷在地上拖動的聲響送到叛徒家門口,拋下蘆稷。叛徒母親倒是很大度,啊,本來就是猢猻食,小孩子麼,何必那麼認真。也不管那女人假惺惺還是真惺惺,母親陪着笑臉,一個勁説軟話。

母親捏一截竹梢抽我,我死扛着,沒幹的事情咋能承認呢,我知道辯解的徒勞,只默默流淚。次日母親一早去了趟外婆家,此行給了她足夠的底氣。晚飯後,她又拉着我趕往叛徒家,她指名道姓對叛徒母親説,你冤枉我兒子做賊,你家兒子做賊還做叛徒呢!那女人也非善貨,破口對罵。母親説,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把我家蘆稷還出來。女人説,吃到肚子裏了,吐又吐不出,誰讓你自己送上門的!母親猛地跳起來,衝到她家蘆稷地,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扯下三根,拖回家。我囁嚅着,太細了,不如我家拿去的大。母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你懂啥?以後再偷雞摸狗,敲掉你的牙齒!

誰也沒能讓我痛改前非,我就是在棍棒和恐嚇里長大的。那個季節過後,我真開始掉牙,不過與母親無關,我換牙了。隊裏開始栽種甘蔗,一整就是一大片。相比甘蔗的偉岸,蘆稷算什麼?這種帶有全民性的蔑視導致蘆稷一下子從地頭場角消失。我用依次殘缺的牙齒咀嚼每年隊裏分給我家的甘蔗,直到乳牙換盡恆牙。我的牙齒細密而結實,母親説,一口好牙首先是一個人的福分。我或許早忘了昔日換牙的疼痛,忘了嚼着甘蔗,吐出甘蔗渣裏帶血的牙齒時的惶遽,但一定記得母親栽種的蘆稷。我去母親説的窯場,尋找一片叫做蘆稷的青紗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