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瘋子與一個傻子美文摘抄

十八歲那年夏天，炎熱的午後，他臉上遮一隻草帽，躺在樹蔭下納涼。迷離中彷彿聽見馬車由遠漸近的聲音，他忙拿下草帽，尋聲望去：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馬，拉着幾乎要散架的馬車，馬車上坐着一個可愛的姑娘，穿着花襯衫，扎着紅頭繩，正朝他做鬼臉。馬車漸行漸遠，姑娘漸行漸遠，自己的心也隨了馬車漸行漸遠……那天以後，他再也沒能忘記那個姑娘，沒能忘記碎花襯衫、紅頭繩和可愛的鬼臉。

二十歲那年，他從什麼人嘴裏聽來了她的名字：笑笑！隔壁王家屯的。於是立馬扔下手裏的鋤頭，興奮地跑回家，給他爸説，求他爸幫他提親。轉眼到了臘月，他爸帶了兩壺酒，兩頭羊，三隻野山雞去了王家屯，提親。他蜷在炕上，望着炕頭油燈裏的火苗在寒冷的冬夜裏不停地顫抖，幻想着他爸提親的場景。深夜他爸回來了，跟他爸一起回來的還有兩壺酒，兩頭羊和三隻野山雞……他爸一聲不吭地坐上了炕頭，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是個傻子，這婚你還結？”他頓時愣在了那裏……一週過後，他決定先見見笑笑，於是自己一人去了王家屯。幾番打聽，找到了笑笑家。隔着低矮的柵欄，他看到笑笑正坐在院子裏笑。這時笑笑也看到了他，朝他走了過來，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然後問：

“你的草帽呢？”

“和我結婚我就告訴你。”他説。

“可是他們説我是傻子，你不怕嗎？”她問。

“不怕！”

“全村人都怕，你不怕？”她又問。

“我不是你們村兒的'，不怕！”

她笑了，他也笑了……二十三歲那年，他結婚，新娘是笑笑。當他掀開蓋頭，看到十八歲那年夏天在田邊小路的馬車上給他做鬼臉的姑娘此時此刻已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笑了；而她，卻哭了……她説她不是傻子，她只是輕度精神分裂，是個愛笑的瘋子。她説，他才是真正的傻子。

三十歲那年，她懷孕了。七個月後，城市化進程波及到了這個原本安寧的村子。在搬入臨時安置房的過程中，她流產了……那段日子，他放下手頭的工作一直陪在她身邊，安慰她、照顧她，生怕她會因為流產精神再次遭受到打擊。他給她買流行音樂的帶子聽，陪她看電視，有時還為她講笑話逗她開心。而她，不笑，也不哭，只是靠在他懷裏……直到有一天，他講到自己十八歲那年夏天躺在樹蔭下納涼時，偶然望見田邊小路上經過的馬車上有一個可愛的姑娘對他傻笑做鬼臉，他便愛上了她……後來，她笑了。

三十三歲那年，他在離家不遠的廠子裏找了份搬運工的工作。這天單位加班，他一直工作到深夜。當他拖着疲憊的身子準備回家時，無意中看到她正遠遠地站在工廠門口昏黃的路燈下。他跑到她面前，她依舊衝他笑，和他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的笑，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是十八歲。那晚，是他們結婚十週年紀念日。他牽着她的手，一起走回家。

四十歲。搬運工的工作他已經幹不動了，於是便去了醫院旁邊的一家飯店打工。而她在醫院裏，每天打針、吃藥，笑着等他下班之後來哄她睡覺。那時的她，已經出現幻覺。她經常對他説，小鬼就在她的身旁，可是他們不可怕，只是一直對着她笑。

四十五歲。因為沒錢治療，他把她接回了家裏。他覺得自己很沒用，連給老婆治病的錢都付不起。所以他每天都很沮喪，但卻一直在她面前假裝一切很好的樣子。回家第二天，她突然對他説她現在很快樂，她和小鬼兒們相處得很好，要他不要擔心。第三天，正在廚房裏做飯的他發現家裏沒鹽了，準備下樓買鹽。臨出門時，她衝他笑笑，説讓他放心去，她和小鬼先玩着，等他回來。當他下到一樓時，聽到遠處一聲悶響，心中頓生一陣不詳的預感；於是趕忙跑過去，發現她躺在地上；血從腦後流了出來，不一會兒就染紅了周圍的路面。他蹲在她身邊，把她抱在懷裏，哭喊着問她：“為什麼？”而她依然只是笑笑，一滴眼淚從眼角溢出，滑落到地面的血泊裏……五十五歲那年清明，他坐在她的墳前，靠着她的墓碑，把這十年來的經歷統統地傾訴了一遍——他是如何遇見了另一個她，如何與另一個她結婚、生活……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來到她永遠沉睡的地方，也是最後一次。

七十歲，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只見他坐在黃昏裏白蠟樹下的石椅上，望着路對面經過的穿着碎花襯衫的女孩兒，想起自己十八歲那年夏天的那個午後，一輛馬車，馬車上坐着一個姑娘，對他做鬼臉，衝他傻笑，後來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