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婆婆的散文

仨婆婆小的時候在一起長大，又都嫁給了本村的小夥子，這八十多年來，仨婆婆之間的感情，比自己的親人還親。何況，李婆婆嫁的那個小夥子，還是張婆婆的孃家哥，成了姑嫂。王婆婆比她倆都大一歲，又從村西嫁到了村東，年輕時不顯，年紀大了，多幾步也顯遠了。稍稍的和兩姐妹走動得沒那麼勤。

王婆婆

王婆婆三個兒子，老二早年上縣城做生意，搬去了城裏。家裏的老房東邊是老大，西邊是老三。王婆婆就住在中間老二的房子裏。平常生活由老大老三輪流照管。老二隻時不時來看看，給點錢，託大哥三弟替自己照顧老孃。有一天老三給二哥説：“哥，你這老房不如合適點賣給我吧，反正你又不回老家了。”老二説：“行，等沒了娘再説吧。”老大聽説老二的房要賣給老三，趕緊着找了老二去了。“老二，聽説你要把房賣給老三啊？先説，我可不答應。咱們房挨房，你賣房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再説了，你要賣怎麼不問我要不要？”老二：“哥，你不是在村東頭蓋了樓了嗎？再説，你先也沒説要啊。”老大：“我沒説？是你沒説要賣房啊？我咋知道你要賣呢？你眼裏還有我這當哥的話，要賣就把房賣給我。”老二見大哥動了氣，趕忙説：“大哥，你也別急，這樣吧，你去給老三説説，就讓他別要了，你就説你想要。”老大：“房是你的，你去説。”説完，拍拍屁股氣呼呼地走了。老二目送着遠去的大哥，吐了兩煙圈，長長的歎了口氣，找到老三。“老三，大哥聽説我要把房賣給你，硬要我給你商量，叫你讓給他。”老三：“哥，你看你侄子也該娶媳婦了，怎麼着也得給他蓋兩間新房啊。我們當初分家的時候一家就分得這兩間，你在城裏買了房，大哥也在村東頭蓋了樓，就我沒出息，我就想把你這兩間地方買過來，勉強蓋幾間。等你侄子結了婚，夠我們一家子住就行了。”老二見老三説得有理，又去找到大哥：“哥，老三經濟緊張，眼看着咱們的侄子也不小了，過幾年也該娶媳婦了，你説，老三又沒什麼進項，他上哪兒去給咱侄子尋地方蓋新房呢？你看你都蓋了那麼寬的樓了，就把這兩間破房讓給老三算了。”老大：“老二，你啥意思，就是不想給我是不是？我是蓋了兩層樓，可是我兩兒子啊。你大侄子一層，小侄子不得要一層啊？我跟你嫂子還打算着把這老屋翻蓋了養老呢，就是嫌這地方窄，把你那兩間給我正好。”王婆婆聽説了，找到老大：“老大，你是大哥，經濟條件也比老三強，你就讓着點他，別為難老二了。”老大：“老三經濟條件差是他自己懶，是他自己笨。哦，他沒錢沒能力當哥的就該讓着他呀？就是小時候你老這麼慣着他，才把他慣得這麼沒出息。我可不要老這麼慣他了，這回我就不讓給他。”説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老二聽説老孃也遭了老大的嗆，氣得找到老三：“別管大哥了，這房我給定你了。只是以後我也懶回來了，省的招大哥氣受。老孃你就替我照管吧，我會按月給你錢。”從此，老二老三跟大哥就似陌路人一般。

老大有氣就衝王婆婆撒，每送一次飯，就發一次火。沒過多久，王婆婆病倒了，漸漸地糊塗了，人不認得了，吃喝拉撒也要人伺候了。輪到老大伺候的時候，他給老孃穿的尿不濕，故意一天一宿才給換一次。捂得老孃難受，就把尿不濕撕得滿地亂飛。他就有意不清理，反正自己就十天，忍耐一下就完了。起初輪到老三的時候，老三知道大哥是給自己置氣，什麼也不説，首先是打掃房間，給老孃擦洗身子。後來，老孃越來越糊塗，連話也説不清楚了。地裏農活也忙起來了，他想，反正老孃啥也不知道，也懶得打理了。就連老孃的尿不濕也沒時間更換了，有時候，糊塗的老孃還把大便抹得渾身都是。

張婆婆和李婆婆相約去看看自己的老姐妹，門一推開，刺鼻的尿騷味、腐臭味薰得老姐倆踉蹌着倒退幾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深吸一口氣，才又重新走進房裏。見當初她們仨當中最高大強壯的王婆婆乾瘦得就似一具殭屍般窩在牀上，手裏玩弄着尿不濕上扯下的絲綿。張婆婆抖擻着滿是經絡的老手奪下王婆婆手裏的絲棉：“老姐姐，還認得我不？”王婆婆直勾勾地望着老姐妹。“哦哦---”地吼了兩聲，手裏胡亂地抓撓着。李婆婆揭開被子，看着光乎乎的老骨架就捂着個殘破不堪的尿不濕，尿不濕已經因尿液太多，鼓脹脹涼冰冰的，她輕輕扯起一角，嗆鼻的臭味使得她趕緊屏住呼吸。“哎呀，老姐姐，你來看看，那皮兒都爛了。難怪這麼臭啊！”

老姐倆出得門來，長吸一口氣，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情不自禁搖搖頭，長長的歎着氣心情沉重地往回走。李婆婆先打破了沉默：“你説，老了有什麼意思？”張婆婆説：“唉，但願咱們別落到那一步。”李婆婆：“誰又説得準呢？”

李婆婆

李婆婆就在看了王婆婆不久的一天，忽然昏倒了。説血壓超高，心臟、肺都有毛病，還有血栓。醫院檢查診療了半個月，把個老婆兒折騰得快沒氣了。孩子們一商量：還是弄回家吧，管她的，要死也死在家裏！回到家，去探望的親朋近鄰們都説這回肯定過不去這坎兒了。

李婆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當初給兒子們蓋房結婚的時候，最後小兒子的地方比哥哥們的稍微多出一間房的地方，李婆婆就説，自己也不另找地方住了，就挨着小兒子多蓋上一間房，夠住她一個老婆子就得了。李婆婆還能動的時候，大兒媳和二兒媳就老嘀咕説婆婆幫老三看孩子的時候多。老三媳婦就説，你們覺得挨着我住我撿了便宜，你們接去呀！

有一天，老大路過老三家，剛好看見老三四歲的兒子奔跑着衝向奶奶，撞得奶奶踉蹌着倒退好幾步才站穩了。老大扯着嗓子喊開了：“老三，你跟我出來。老孃都快八十的人了，能給你看孩子啊？你説，你家孩子要把老孃撞出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啊？”屋裏挪出老三媳婦肥大的身軀：“大哥，你説娘能給我看孩子嗎？你説娘給我看過孩子嗎？那小孩看見奶奶，覺得奶奶親，喜歡奶奶向她跑過去，他怎麼知道會撞壞奶奶呢？”老大被弟媳搶白肯定不幹：“小孩不懂，你們大人不會教啊？我不給你説，老三呢，叫他出來！”老三媳婦：“別説今兒老三不在家，就是在家，屁都放不出來一個，叫他出來就任由你們吼任由你們罵呀？你們當哥的，知道老三從小就説不出什麼話，不説護着他點，有氣就衝他嚷嚷，你們還像是他哥嗎？”老大：“我們還要怎麼護他，打一分家，不管看家帶孩子，老孃沒幫襯過我們半點，你們倒好，守着老孃，撿多大便宜。”李婆婆：“老大，你們別吵了，我現在年事已高，看不了孩子，也幹不了活。挨着老三住，老三不但撿不到便宜，還得供我燒的柴火。有時候買米買菜的活還要老三媳婦幫襯着幹呢。”老大：“娘，不是我説你，從小你就慣着老三，現在又慣他家孩子，哎呀，我不管了，你們愛怎麼着怎麼着吧。”

李婆婆剛昏倒的時候，老三急急慌慌地叫媳婦拿出一萬塊錢，準備跟着大哥二哥送老孃去醫院。老二：“老三，你別去了，醫院裏有我跟大哥就行了，家裏也需要人照應啊！”老二説的照應，無非是老人住院去了，總有遠親近鄰不便去醫院的就會以看望病人為由拎來東西或者撂下錢的，得有人在家招呼應酬啊。老三向來不跟哥哥們頂嘴，既然二哥發話讓他留家裏，他就只得把錢交個二哥，眼巴巴地望着人事不醒的老孃不敢跟着上車。

李婆婆被醫院裏折騰過夠嗆回到家的時候，適逢農閒，大女兒小女兒日夜守護身旁，兒子媳婦們沒事也都守候一邊，李婆婆除了渾身動不了，意識是很清楚的。見孩子們這麼把她當回事，想起前些時去看王婆婆，比起她的境遇，自己很是欣慰。這心情一通泰，胃口也跟着好起來，這一能吃能喝，沒過上幾天，除了起不來、動不了，精神就跟好的時候差不多了。哥幾個見危險是沒有了，開始閒下心思商量如何處置親朋們送來的錢物了。老大媳婦説：“收到的錢就攢着吧，萬一娘沒了還得花呢。”老二媳婦不幹：“還是分了吧，看娘這精神頭，一時半會兒的沒事了。娘到頭了，再論人頭湊唄。”既然老二媳婦提議分那就分吧。老大老二叫來老三，老二説：“老三，小妹把來的人給的錢物都記得一清二楚，你看，這裏頭有衝着你來的沒？”老三湊近看了看，搖了搖頭，囁嚅着：“沒有衝我來的。”老二一把奪過賬本：“去去去，沒誰衝你來就一邊待着去。沒你什麼事了。”老三撓撓腦殼，吧唧着拖鞋慢條斯理地走了出去。

分完了錢，清點東西時，發現純牛奶紙箱有被打開吃過的；罐頭也有被吃了的；什麼露露、八寶粥、蛋糕，除了供老年人飲用的什麼蛋白質粉、奶粉類的，幾乎都有被人打開吃了些的。老大媳婦老二媳婦一看就火了，這東西，怎麼着也該大傢伙平分，誰開的？李婆婆：“你們別吵，定是老三家小孩見屋裏放着東西，嘴饞打開吃了些。”老大媳婦：“娘，平常你慣着他們一家子也就算了，今天這事你別管。你説這些東西老三媳婦是不是該知會咱們一聲再打開呀。”老三媳婦聽到吵嚷聲走了進來：“怕我家孩子吃了，你們把娘接到你們屋裏去，孩子看不見就不會想吃了。”老二媳婦：“啊，以前娘能幹活的時候就挨着你，這會兒癱倒了，沒用了，就想着趕出去呀？你算盤打的倒是夠精的哈！”老三媳婦：“我一直都説你們嫌娘挨着咱們，咱們佔了便宜，你們隨時可以把他接着走！”正往裏走的老二一聽，上前一把拉着老三媳婦的胳膊：“走，你跟我上大路上找人評評理去，你説，娘醫院裏待了半個月，你跟老三影子都見不着。家裏接的東西還任由你家吃，有這道理啊？”老三媳婦甩動肥胖的身軀，掙脱老二的拉拽：“醫院是你們不讓老三去的，家裏的東西咱家小孩吃了怎麼了？吃的是咱們家的那份。”老二指着老三媳婦：“你簡直就是個不要臉的潑婦！”李婆婆的大女兒小女兒見哥哥嫂嫂們鬧起來了，趕快拉的拉拽的拽，把他們都分開了。老二走到大路上還在喊着：“以後誰提東西來看我娘，我就統統把東西都扔到糞坑裏去，誰也別想吃！”

弟兄們怎麼鬧，倒是不影響對李婆婆的照料。怕躺久了長褥瘡，大女兒買來充氣墊，説透氣。怕營養不良，小女婿買來幾百塊一桶的蛋白質粉，説老人得補充營養。老人用尿不濕，一搬動腿就疼得喊叫，兩女兒就用絲綿自己縫了好些一米見方的小墊子，墊在身下，拉了尿了，稍稍翻動老人的身子就把墊子撤換了。三個兒子一個十天照顧飲食起居，誰管的十天，誰的媳婦晚上就挨着婆婆睡。

張婆婆歇了兩歇才走到李婆婆家，李婆婆拉着張婆婆的手：“妹子，可要注意身體，這一躺下就完了。”張婆婆：“姐呀，什麼完了？你看你比王姐強多了。孩子們照顧得你多周到啊！被褥乾淨整潔，屋裏一點味也沒有，就是你受罪了。”李婆婆：“給王姐比起來我還不如她呢，孩子們為點東西就打到大路上去了，也不嫌丟人。我要是像王姐那樣什麼也不知道，任他們鬧去，多好啊！唉！”張婆婆：“可別，我們這把年紀的人啊，孩子們的事就別管了，管也沒人聽。他們對你盡心就很好了。”李婆婆：“他們啊，面子功夫做得倒是很盡心，有外人的時候，媳婦們使勁勸我多吃，沒人的時候吧，吵吵着嫌我吃得多拉得多。沒個好言語好臉色啊！”張婆婆：“我的老姐姐呀，管她裏子面子，人老了，孩子們管口吃喝就知足吧。我呀，今年走路越來越不行了，不歇歇就走不到你家了。”李婆婆：“再來，別一個人出來了，到年就86了，要是有個磕磕碰碰的你説可怎麼得了啊？”張婆婆：“嗯，我就是想你們呀！咱們仨從小就數我身體差，以前總是你倆來看我。如今你倆都這樣了，也只得我來找你們了。”

張婆婆

張婆婆有個小孫子，是小兒子家的，今年剛七歲。和小夥伴們去蓮藕池裏滑冰，不想池塘邊上的冰沒凍結實，掉了下去。幸虧池子裏水淺，剛能淹到小孫子肚臍眼。平常十多分鐘的路程，小孫子拖拉着冰冷刺骨的兩條腿走了二十多分鐘才蹭到家。凍得第二天就發開了燒，張婆婆清早起來就來到孫子牀邊：“寶兒啊，再來沒大人可別上水裏去了，凍感冒是小事，要是咱房後的河裏掉下去可就找不見你了。”孫子他媽小翠趕緊過來：“娘，別靠寶兒太近，小心着上您！”張婆婆：“沒事，我這把老骨頭着不上。”小翠：“娘，可別大意，今年都挺近年關了，也不見下雪。咱們村的藥店裏都擠滿了感冒輸液的人，全村沒幾家沒感冒的了。”

晚上，張婆婆就覺得不對勁，腦袋有點暈，還晚餐都不想吃了。第二天一早，兒子小言見老孃出去倒小尿盆，搶步上前：“娘，昨晚你就有點不舒服，大清早的，就別出去了，我去幫你倒吧！”向來要強的張婆婆要是乾點別的兒子想幫忙她可能還願意，倒尿盆這樣的事但凡她還能動，絕不會讓人幫的。她往一邊一擰，躲過欺身向前的兒子：“別，我自己倒去！”邁着緩慢的步子向院外走去。不想一個趔趄，蹲倒在院裏，兒子一個箭步跑過去，一把摟住老孃，想把她扶起來。老孃：“別動，我站不了了。”廚房裏的小翠也聞聲跑了出來。小言乾脆一把抱起乾瘦的老孃，小翠疾步上前推開房門。把老孃放到牀上時小翠都沒覺得事態有多嚴重，以為歇歇就沒事了。小言對媳婦説：“你照看着娘，我去隔壁把二哥叫來。”

張婆婆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16歲上就當兵離家去了北京，後來部隊轉業到了電視台當了一名電工，娶了一個玻璃廠的會計，生了個大孫子。雖然火車轉大巴也不過五六個小時，年輕時工作家庭走不開，三兩年才回家看看老人。前幾年，因腰椎間盤突出手術失敗，差點癱倒站不起來了。醫院承認醫療事故，負擔他療養到老。單位也給他批准因病退休，工資照拿。更不易回來了，不過，按月都給老孃寄點生活費回來。女兒小倩嫁到鄰村，兒子沒成家前，一月兩月的時常回來探望一下老孃，幫襯着老孃洗洗涮涮。打兒子成家添了孫子，小倩也隨着兒子搬到城裏帶孫子去了。一年也見不着了。老爹去世後，三兒子小言接老孃過來同住時，老孃説：“我過去可以，但只上你們家，你二哥家我是不會去的。”三兒媳婦小翠説：“娘，聽您的，你説咋樣就咋樣！”其實，老二是哥姐幾個中最有耐心，最捨得花時間陪伴照顧爹孃的。為什麼老孃不去老二家，老二也不爭辯呢？因為老二剛結婚那陣，老給媳婦打架，一打架媳婦就往孃家跑，孃家人總要為難他叫上族裏有頭臉的人才能把媳婦接回去。一來二去，老孃對二兒媳就有了意見。老二媳婦打生了他家一兒一女後，倒是不打架了，迷上了麻將。飯也沒時間做孩子也沒時間管，兒子餓了就偷別人家的雞蛋，架上個破瓷碗，幾把柴火就煮熟了。老二媳婦還誇她兒子能耐，懂得照顧自己。慢慢地，兒子善偷的習慣改不了了。衣物錢財，見啥偷啥，開始，老二媳婦不吭聲，還幫着銷贓。隨着年歲增長，偷盜地方越來越遠，數目越來越大，直到偷進了監獄。關了三年，老二媳婦聲稱活不了了，躺在牀上啥也不幹，看了三年電視。張婆婆氣得跑過來數落她。二兒媳婦回敬她：“你孫子坐牢怪我，我一樣的教法，你孫女兒怎麼那麼懂事聽話呢？”氣得張婆婆見了她就生氣。

張婆婆早年就胃病嚴重，住院治療期間，二兒媳婦拒絕伺候照顧。她説：“我的孩子她沒替我看管過，我憑什麼照管她？她生養了她的兒，她的兒去照顧她去。”張婆婆給三兒媳婦小翠提起老二媳婦時，吐着粗氣，咬着沒牙的脣：“按理我不該給你説她的不是，鬧得你們姐倆不好。”小翠：“娘，你給嫂子的事，我不摻和。不過，我覺得嫂子對我們一家子倒是挺好的。”的確，小翠跟老二媳婦倒是沒啥嫌隙，妯娌倆房挨着房，小翠有事總託嫂子照管孩子們，嫂子有事，也愛同小翠説説。

小言把二哥叫了過來，説弄娘看看去吧。張婆婆：“別動我，我哪兒也不去，我感覺沒事，應該是沒傷着骨頭。養養就好了。”小翠：“別，娘，去拍個片看看，要是沒事最好。要是傷到骨頭了，耽誤了時間，不好治了就麻煩了。”張婆婆平常忒喜歡聽小翠的話，聽小翠這麼一説，也不吭聲了。因為要照顧感冒的小兒，小翠沒陪婆婆去醫院。沒半天功夫，婆婆和兩兒子就回來了。説是右腿骨粉碎性骨折，醫生給了兩建議，一，保守治療，就這麼養着；二，需手術，只是得去大醫院。哥倆説，得告訴大哥大姐一聲呀。第二天大哥回來了，見疼了一天一宿的張婆婆飯也吃不下，雖然沒哼哼一聲，也可看出難受來。大哥説：“正好我在醫院療養我的腰，我拿這片子給醫生看看，是做好還是不做好？”

大姐也回來了。翠兒給大姐説：“你給娘擦擦身子吧，用了兩晚的尿不濕了，怕捂壞了。我説擦擦，娘老説等等。莫非是不好意思，在等你回來呀？”大姐陪着老孃待了半天，説孫子離了她不行，得回去。找到翠兒：“娘不着擦，不着擦就拉倒吧！”説完就走了。翠兒跟言説：“那怎麼行，每天都用尿不濕捂着，不着擦不臭啊，不行，我得想法給娘擦洗。”晚上，又該弄尿不濕了，翠兒弄好水給婆婆説：“娘，我得給你擦擦。”話音剛落，婆婆竟然爽快地説：“來吧，反正是這樣了，擦吧！”後來小翠給丈夫説：“肯定娘是覺得這樣的事自己的女兒來做可能好點，兒媳婦面前還是有點彆扭吧。不想，大姐太忙，沒空管娘，娘也沒法了。”

大姐後來又回來過幾次，也只是待上一兩小時就走。每次回來都説剛幾個月的小孫女，沒她爸行，沒她媽也行，就是不能沒她這個奶奶。老孃對小翠説：“我給你大姐説她心裏只有她自己家的小人兒，到時候別後悔，別等我死了才想起嚎！”翠兒：“娘，不會是前兩年咱們跟大姐因為一點經濟糾紛，不願跟咱們來往，您現在又跟咱們住一起，所以找理由不來呀？”張婆婆：“跟你們沒關係，她呀，心裏就是沒我這個娘。誰知道我怎麼養了這麼個閨女，她自己的公公婆婆她也不管的.。她還給我説她兒子對她兇，我看哪，她到老了也不好過。哎呀，我是指望不上她了，反正我就賴上你了。”

小翠以前聽説誰誰誰給擦屎接尿，一想到就噁心。那會兒就想，那些人是怎麼做到的。肯定一邊清理着糞便的同時，也心生厭惡抱怨吧？她知道小言平常連看見自己的糞便都會作嘔，肯定是別指望他了。當小言喊來正廚房裏忙活的小翠急切切地説：“翠兒，娘拉屎了！”小翠假做鎮定：“拉屎了？”避開丈夫眼神，一邊搓着手一邊自言自語：“那可怎麼辦？”小翠一硬頭皮走進婆婆卧室，怕婆婆難為情，故意温情地笑笑，裝做自然輕鬆地問：“拉了？”婆婆一邊笑着一邊捕捉翠兒臉上的表情：“出大事了，這可怎麼得了？”翠兒在牀前稍稍站了會兒，自己悄悄給自己下了個決心，但是動作卻是很自然輕鬆地揭開被子，撲面的味薰得翠兒差點兒喘不過氣來。眼前的一幕真讓她不知所措：婆婆的兩隻大腿根糊滿了粘乎乎不成形的大便，大衞生墊不知怎麼往下挪了，褥子上也給弄上了。幸好二哥在，翠兒説：“哥，你把娘架起來，我先撤下這墊子。”等撤完墊子，翠兒急急地：“哥，堅持一下，我先把墊子鋪上，再用紙巾擦擦屁股才放下來。”翠兒準備水給婆婆擦洗下身的時候，老二把弄髒的墊子扔出去了。翠兒一邊給婆婆擦着身子一邊説：“幸虧有二哥幫忙，一個人還真弄不了。”

婆婆用的褥子是老式需用針線縫合的，翠兒拆洗淨了，可是自己不會用針線啊。她給二哥説：“哥，你把這褥子拿過去讓嫂子給娘縫上吧！”老二為難地：“先撂着吧！”翠兒想：這嫂子跟婆婆的隔閡就這麼厲害啊？只得衝二哥：“哦！”了一聲。老二走了，張婆婆説：“不會縫就撂着，我老院的櫥子裏好些小褥子，你去給我拿過來用。有什麼事別去找你嫂子，聽我的話，啊！”翠兒乖巧地應到：“嗯，好！”

大哥打來電話，説給他治療腰的主治醫生看了片子説最好手術。説不手術躺下就別想起來了，做了，或許養好了還能下地走路。小言跟二哥一聽，説醫生都這麼説了，那就做。小言：“既是要做，就去北京，去北京就去積水潭。那兒是咱中國最好的骨科醫院。”

手術是決定做了，説張婆婆貧血，得輸血。哥仨都去驗了血，誰也不跟老孃的一樣。偏偏張婆婆是A型血，小言還專門打電話問小翠是什麼血型，醫生説A型血只能輸A型血，小翠的萬能血型也不行。費了些周折，才買到足夠的血漿。手術做下來，花了將近十萬。大哥説：“這錢你哥倆就別掏了。娘回去了，你哥倆就多費神照顧好娘就是。”張婆婆住院十來天，醫院雖有專門護工照料起居飲食，奈何老大年歲也不小，每天從他療養的醫院來回坐近兩小時的地鐵過來看望老孃，也累得夠嗆。出院的時候，小言跟大哥説：“你就別給我們回去了，你還去你療養的醫院再調養調養吧。”老大：“那行吧，這幾天，我的腰的確挺麻煩的。那就累着你哥倆了！”快過年的時候，老大聽説娘好多了，説帶上媳婦回來看看娘。過兩天又打來電話説感冒了，過一陣再説吧。直到如今，也沒回來過。小言給翠閒聊時説起大哥：“想不回來，理由有的是！他以為，出點錢已經很了不得了。人家説有女不遠嫁，兒也是一樣啊。離得遠了，就等於白養了。”翠：“不是遠近的事，王婆婆家倆兒子守在身邊，看她怎樣呢？”

張婆婆打摔了到手術後回家，除了喝點水什麼也吃不下。全靠醫院輸點營養液活着。醫生説手術很成功，吃不下東西跟手術沒關係。説得想法吃東西，再好的營養液都抵不上家裏的一碗粥。要不可以轉院看看內科腸胃有沒有問題。哥仨一商量，老三小言説：“我看別轉院了，直接回家吧！你看舅媽在醫院折騰半個月，跟沒救了似的。回家一養，不啥事也沒有了嗎？要一轉院，娘本來就十來天沒吃東西了，再一折騰，怕是更麻煩了。”老大老二也沒異議，就辦出院吧！

十來多天粒米未進，老婆婆本就瘦小的身軀只剩了一層皮了。眼睛似乎都沒力氣睜開了，説話也沒聲音了。車剛在家門口停穩，早等在大門外的小翠，歡歡喜喜地叫了聲：“娘，回家咯！”張婆婆費力地睜開眼，氣若游絲地囁嚅着説：“這回才是真正的翠兒呢！”小翠不解地説：“什麼意思？”小言：“娘在醫院老把那護工叫翠兒，人家護工更正了多少遍，娘還是老把人家叫翠兒。”老婆婆看着兒子給翠兒解釋完，兀自裂開嘴笑了一下，又無力地合上了眼。言避開老孃對翠兒説：“娘看起來怪危險的，回家養養看，要是老不吃東西，可就麻煩了。”小翠：“真的？你別嚇我。不過看起來是挺虛弱的。”言：“十多天不吃東西了，能不虛嗎？傻娘們兒！”翠心裏掠過婆婆真走了的假想，不禁生出些難過。進得屋來，二哥正給娘説：“一會兒讓他小嬸子熬點粥，你得試着吃點東西。手術後三天，人家醫生就讓下地活動。你老不吃東西，怎麼走呢？你得鍛鍊啊，要不這手術就白做了。”翠兒一邊揮舞着胳膊一邊嘴裏“嚯嚯”地吼了兩聲，衝着婆婆説：“娘，你看，就得這樣鍛鍊才行！”婆婆和二哥都被小翠可愛的樣子逗笑了，二哥對婆婆説：“醫院裏待了這麼多天，沒見你有笑模樣，一見到他小嬸子，你就樂了！看來還是回家好！”

小翠盛了一碗粥，婆婆看了一言，弱弱地説：“忒多，吃不了！好歹喝兩口就行。”翠兒：“娘，不能好歹喝兩口，你要把吃飯當任務來完成。我給你盛半碗吧，你一定要努力多喝幾口。”婆婆：“好，當任務，可我真吃不下去。”翠兒：“沒事，慢慢來，一頓比一頓多喝一口就是進步。”

翠怕成天給娘用上尿不濕會把婆婆捂壞了，就只在晚上睡覺才給用上，白天用尿盆接。這樣，白天就老得有人守着，怕老孃要拉要尿的。可能是因為自己媳婦不怎麼過來探望，老二每天都特別勤地過來。説是不就能替替翠，讓翠歇歇啊。除了吃飯睡覺，基本上都陪老孃待着。剛回來那陣，老孃還很沒精神，來探望的親朋幾乎天天不斷。老二在，也是替翠和老孃招呼應酬。過了一段時間，老孃恢復得不錯，該來的親朋差不多都來過了，清靜了下來。老孃也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有心氣看電視了，老二就天天陪着看戲看電視劇。小言對小翠説：“二哥對老人的那份耐心，我是沒法比啊！讓我天天陪娘説話看電視會把我麻煩死的。”翠：“你呀，就喜歡給你那幫哥們吃喝玩樂。人家二哥照顧爹那幾年，全村就都知道他對老人的細緻與耐心，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婆婆對翠兒説：“你二哥平常不喜歡交際，不像老三，滿世界飛，遍天下的朋友。來看我的，除了至親，基本上都是衝着咱老三來的。收到的錢你好歹記下。你二哥説了，錢物都由你處理。”翠兒想起李婆婆他們家幾兄弟為點錢物鬧得不可開交，給言説：“別人家收到的錢物都怎麼處理的呢？咱們可不能跟舅媽家一樣，為這點東西給哥嫂鬧得不愉快哦！”言：“先收着吧，二哥二嫂不是那樣的人，不會為這些事鬧麻煩的。”翠兒想想平時嫂子也不是小氣的人，也就撂下了。

小孫子寶兒的感冒早好了，時不時來到奶奶牀前問：“奶奶，還疼嗎？要我給你翻日曆嗎？”剛回來那天，正好老二老三都不在，張婆婆想小解，小翠可犯了愁了。婆婆一點也不能動，平常都是老二或者老三從後面架起婆婆，翠兒只管塞上尿盆就行。正着急着，寶兒説：“媽媽，我來幫你！”翠兒一陣興奮：“好，寶兒，我一抱起奶奶你就把尿盆塞上哦！”寶兒一挺胸：“媽媽，我知道，我見過你給奶奶用，我會弄的。”小言回來，婆婆就對他説：“我這小孫子可頂了大用了！”

不知道是活動量不夠，還是飲食不善。這天清晨剛起牀，張婆婆就對翠兒説：“我都折騰兩小時了。想拉就是拉不出來。”翠兒揉揉還沒完全醒過來的雙眼：“拉不出來呀？那怎麼辦？”婆婆：“我知道呀？用開塞露啊？醫院開的藥裏頭有。”翠兒找出來，戴上醫院裏帶回來的一次性塑料手套，有些手忙腳亂地剛擠上一點，婆婆就説行了。正好老二過來了：“不行，得往裏塞點，多擠才行。”翠兒稍稍往裏塞了一點，一邊慌亂地問婆婆：“疼嗎？是疼吧？”就趕快把開塞露拔了出來。這回算是行了。沒過幾天可就慘了，一大坨乾乾的屎疙瘩一半在外面一半在裏面，開塞露是用不上了。翠兒看着強忍着難受的婆婆不知所措：“這可怎麼辦？”婆婆歎口氣：“給我掏出來啊？”翠兒：“怎麼掏，用手嗎？”婆婆：“怕只有這樣了。”翠兒遲疑了一下，還是趕緊戴上手套，小言默默給翠兒掛了個口罩就退了出去。翠兒一邊小心地掏一邊不住地問：“娘，疼嗎？還行不？沒了吧？”來看望張婆婆的人，來一個，老婆婆就給人説一回翠的好。人們你傳我我傳你的，就把翠傳得跟個天使似的。翠聽了，儘管知道不過是儘自己本份而已，但被人誇還是很開心的。

老二守着孃的時候，翠兒説：“言，我好久都沒出過門了，你陪我出去溜達溜達呀？”翠兒和言一邊閒走一邊説些閒話，翠兒説：“要是光聽人説誰誰誰給誰別説掏大便了，就是清理都覺得自己肯定做不了。其實，做了，也就覺得不就那麼回事嗎？”言：“我反正肯定是不行。”翠兒：“那是沒把你逼到那份兒上，要是沒法了，你會發現，其實，沒什麼是做不了的。”言：“你説大姐真做得出來，就拿我舅媽來説，我那兩個表姐，舅媽沒生病那會兒就常隔三差五地去看老人。躺下後，人家更是你走了我來，舅媽身邊就沒斷過人。你説咱大姐，唉！”翠：“老公啊，我們自己做好就行，你管不了別人的。為老人盡孝的時候，別去想別人，你就當娘只生了你一個。”言：“哼，要是娘藏有十萬八萬，恐怕該説你這麼盡心服侍娘是別有意圖了。”翠兒：“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説呢。要是娘真有家財萬貫，等娘沒了，他們願怎麼分怎麼分。給我我高興，一分不給我也不爭搶。不是咱們自己掙的，我無所謂。”言：“嗯，你説得對！盡孝的時候就想成娘就我一個兒，得利益的時候不去爭搶。何況，二哥對爹孃可比我盡心。大哥雖然不回來吧，錢倒是沒少拿。！”

一天一天，張婆婆開始能喝半碗粥了，一天一天，又能吃點菜了，慢慢地，臉上開始有點紅暈了，眼睛也開始有神采了，説話也有了力氣。竟然想下地走了，老二、小言緊張地扶着娘好不容易蹭了幾步就把張婆婆累得歇下了。不過一家子興奮壞了：總算是能下地了！趕緊錄視頻給老大！打從能下地了，老二天天先陪着老孃走上一圈，然後一邊看電視一邊給張婆婆泡腳，省了每晚翠兒用熱毛巾給婆婆捂腳了。

快過年了，婆婆説：“翠兒啊，你替我去看看你舅媽，她肯定很為我擔心呢！”李婆婆見是翠兒來了，着急着：“翠兒啊，你娘怎麼樣了呀？以前不是她看我就是我找她，前些時她來看我時還好好的，怎麼就摔了呢？人老了就是沒用了！”翠兒：“舅媽，我娘一天比一天好了，都能扶着支架下地走了。一頓也能喝一大碗粥了，過一陣暖和點了，我開車把她拉過來跟你聊天。”李婆婆：“那感情好！唉，你娘也是有福啊，有個你這麼好的兒媳婦照管着她，能不好嗎？”翠兒聽了舅媽的誇讚，心裏樂滋滋的：“舅媽，什麼好不好的，對老人，誰也會這樣的。”李婆婆搖搖頭：“可不是誰都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