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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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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現代詩

我有眼淚給別人,但不願

為自己痛哭;我沒有使自己

適合於這世界,也沒有美麗的

自闢的國土,就只好永遠

渴望:為希望而生;在希望裏

死去,終於承認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揮霍掉,

只是歷史的工具,長路上的

一粒沙,所以拼命擺脱

那黑影,而他們因此譏笑我;

這就選擇了寂寞,熱鬧的寂寞,

用笑聲騙自己,飄浮在庸俗

生活的渦流裏,而漸漸,我就説,

我是個庸俗主義者,無心痛哭。

盲人

只有我,能欣賞人類的腳步,

那無止盡的,如時間一般的匆促,

問他們往哪兒走,説就在前面,

而沒有地方不聽見腳步在躊躇。

成為盲人或竟是一種幸福;

在空虛與黑暗中行走不覺恐怖;

只有我,沒有什麼可以誘-惑我,

量得出這空虛世界的尺度。

黑暗!這世界只有一個面目。

卻也有人為這個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賞識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為我敲出一片片樂土。

只有我,永遠生活在他的恩惠裏: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追物價的人

物價已是抗戰的紅人。

從前同我一樣,用腿走,

現在不但有汽車,坐飛機,

還結識了不少要人,闊人,

他們都捧他,摟他,提拔他,

他的身體便如灰一般輕,

飛。但我得趕上他,不能落伍,

抗戰是偉大的時代,不能落伍。

雖然我已經把温暖的家丟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愛的書丟掉,

還把妻子兒女的`嫩肉丟掉,

但我還是太重,太重,走不動,

讓物價在報紙上,陳列窗裏,

統計家的筆下,隨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還存有太多的肉,

還有菜色的妻子兒女,她們也有肉,

還有重重補丁的破衣,它們也太重,

這些都應該丟掉。為了抗戰,

為了抗戰,我們都應該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價在飛,趕快迎頭趕上,

即使是輕如鴻毛的死,

也不要計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被遺棄在路旁的死老總

給我一個墓,

黑饅頭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個小菜圃,

或者象一堆糞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個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為我怕狗,

從小就怕狗,

我怕癢,最怕癢

我母親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滿身起疙瘩,

眼睛紅,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聲音實在太可怕,

尤其為一根骨頭打架,

尖白的牙齒太可怕,

假如是一隻拖着肉,

一隻拉着骨,

血在中間眼淚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暈吐;

我害怕曠野,

只有風和草的曠野,

野獸四處覓食:

它們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蹺,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們也嚼骨頭,

用更尖的牙齒,

比狗是更大的威脅;

我害怕黑鳥,

那公雞一般大的鳥,

除在夜裏樹上嚇人,

它們的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風跑掉了,

落葉也跑了,

塵土也跑了,

樹木正搖頭掙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給我一個墓,

隨便幾顆土,

隨便幾顆土。

Narcissus

一切是鏡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糾纏在眼睛的視覺裏。

心靈的深處會為它絞痛,

流血;心靈的高處會為它

鋪烏雲,擋住幸福的陽光。

那就會有一片憂鬱——

沒有方向和希望,

沒有上下,記憶的轟響串成

無盡的噪音……

於是一切混亂。

生命在混亂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為毒藥,染成憂鬱,

染成灰色,漸漸發黴、發臭……

但是,能看到鏡裏的醜相的,不妨

聳一聳肩,冷笑一聲,對人間説:

“能忘記自己的有福了。”然後

攪渾了水,打破鏡子。

1942年

善訴苦者

他曾讀過夠多的書,

幫助他發現不滿足;

曾花過父親夠多的錢,

使他對物質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參加過遊-行,

燒掉一層薄薄的熱情,

使他對革命表示“冷靜”。

後來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禮,

對人對己總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過好萊塢“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過犬儒主義,

對自己的姿態有絕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為鼓勵他,勸告是愚蠢,

憐憫他只能引來更多的反憐憫。

母親又給他足夠的小聰明

裝飾成“天才”,時時顧影自憐;

怨“階級”“時代”不對,使他不幸,

竟也説得圓一套話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練技巧就是訴苦,

談話中夾滿受委曲的標點,

許多人還稱讚他“很有風度”。

1948

連鴿哨都發出成熟的音調,

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

危險游泳中的細節回憶

經歷過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長中的扭曲和受傷,

這些枝條在烈日下也狂熱過,

差點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現在,平易的天空沒有浮雲,

山川明淨,視野格外寬遠;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節啊,

河水也像是來自更深處的源泉。

紊亂的氣流經過發酵,

在山谷裏釀成透明的好酒;

吹來的是第幾陣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葉深深染透。

街樹也用紅顏色暗示點什麼,

自行車的車輪閃射着朝氣;

塔吊的長臂在高空指向遠方,

秋陽在上面掃描豐收的信息。

1979年秋

今夜我忽然發現

樹有另一種美麗:

它為我撐起一面

藍色純淨的天空;

零亂的葉與葉中間,

爭長着玲瓏星子,

落葉的禿枝挑着

最圓最圓的金月。

葉片飄然飛下來,

彷彿遠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發出“殺”,

我才聽見絮語的風。

風從遠處村裏來,

帶着質樸的羞澀;

狗傷風了,人多仇恨,

午羣相偎着顫慄。

兩隻幽默的黑鳥,

不絕地學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聲,

飛入朦朧的深山。

多少熱心的小蟲

以為我是個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觀得令我傷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處究竟比較冷,

壓力大,心覺得疼,

想變做雄雞大叫幾聲。

1944 印度

來自平原,而只好放棄平原,

植根於地球,卻更想植根於雲漢;

茫茫平原的昇華,它幻夢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卻永遠不滿。

他嚮往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

有無盡光熱的太陽,博學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羣,生命力最豐富的風,

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詳。

還喜歡一些有音樂天才的流水,

掛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質樸山歌;

或者孤獨的古廟,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鐘單調地訴説某種飢餓,

或者一些怪人隱士,羨慕他,追隨他,

欣賞人海的波濤起伏,卻只能孤獨地

生活,到夜裏,夢着流水流着夢,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記憶。

他追求,所以不滿足,所以更追求:

他沒有桃花,沒有牛羊、炊煙、村落;

可以鳥瞰,有更多空氣,也有更多石頭;

因為他只好離開他必需的,他永遠寂寞。

標籤:現代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