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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麗絲·萊辛《影中行》節選

熱點2.54W

[摘要]現在我自由了,我終於完全成為了我自己。我感到我是由我自己創造出來的,我是自足的獨立個體。我當時已經接近30歲了,經歷過兩次婚姻,但我覺得我還沒有真正結過婚。

多麗絲·萊辛《影中行》節選

生活將在那裏開始。要不是戰爭阻斷了通往倫敦的道路,那種生活早在幾年前就應該開始了。潔淨的白板,嶄新的一頁,一切都將要重新書寫。

我滿懷信心和樂觀的憧憬,儘管我的財產少得不能再少,只有幾乎不到150英鎊的現金和我第一部長篇小説《野草在歌唱》以及幾份短篇小説的手稿。《野草在歌唱》的手稿已經被約翰內斯堡的一位出版商買下了,他明確告訴我,這本小説的內容極具顛覆性,因此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出版。我隨身帶着幾箱書(我離不開它們),一些衣服,還有些不值錢的首飾。我母親要給我一些錢,那些錢少得可憐,我沒有要,因為她自己也一貧如洗。況且我整個遠行的意義就在於遠離她,遠離家,遠離南羅得西亞——那個可怕、狹隘的國家。在那裏,人與人之間即便有什麼嚴肅的談話,話題也總離不開種族界限,離不開“黑人是如何如何無能”。現在我自由了,我終於完全成為了我自己。我感到我是由我自己創造出來的,我是自足的獨立個體。我描寫的是一位青少年的感受嗎?不,我當時已經接近30歲了,經歷過兩次婚姻,但我覺得我還沒有真正結過婚。

我同時又感到精疲力竭,因為帶着孩子。在一個月的旅途中,我那兩歲半的孩子每天早晨五點就會醒過來,為新的一天歡呼雀躍,晚上到了十點還不肯入睡。從早晨醒來到晚上睡下,他一刻也不安靜,除非我給他講故事,或者唱着催眠曲哄他入睡。我每天要花四五個小時在這上面,而他一路過得很開心。

我像每個來自南非的人一樣,一看到是白人在碼頭上卸貨,心中就會閃過些許不安的念頭,或者説感受,因為在南非,這些重體力活都是黑人乾的。看到白人像黑人一樣工作,很多白人會覺得不自在,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但在我身上,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就是他們了,工人,工人階級。當時,我相信歷史的邏輯不可阻擋,工人們將接管整個地球。他們——那些肌肉結實、吃苦耐勞的硬漢——當然還有像我這樣的人,都是工人階級的衞士。我沒有故意把那時的想法寫得很滑稽,如果我這樣做了,就不夠實事求是了。當時,即便沒有幾億人,至少也有幾百萬人在那樣想,使用着那樣的語言

我手上有太多材料可以寫進這部自傳,但沒有什麼比一部上百萬字的自傳更讓人望而生畏了。我寫過一本題為《找尋英國人》的小書,那時離我初來倫敦的日子隔得還不算太遠,它能為我在倫敦最初幾個月的生活添加一些縱深的視角和細節。問題馬上來了,不折不扣的問題。那本小書裏寫的內容是真實的,出於對名譽的考慮,其中有兩三個人用了化名,現在也仍然要保持化名。但毫無疑問,那本小書儘管“真實”,但仍然不如我要在這裏寫的這麼真實。它們之間的區別在於語調,而語調絕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那本小書更像一部小説,具備小説的形態和節奏。相對於生活而言它似乎過於齊整了,但它至少對一件事情的描寫是精確的:初到倫敦的我回到了兒童觀看和感知事物的方式。每一個人、每一棟建築、每輛巴士、每條街道都在衝擊着我的感官,而我以兒童般單純的思維承受着它們的震撼。一切都被放大了,變得格外明亮、格外黑暗、刺鼻和喧鬧。現在的我不再像當時那樣感受倫敦了。那時的倫敦擁有一種狄更斯式的誇張。並不是説,我在透過狄更斯編織的簾幕看倫敦;我的意思是,我看到的`倫敦跟狄更斯眼中的倫敦一樣——一幅詭異的景象,處在超現實的邊緣。

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倫敦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很難相信它曾經存在過:牆壁沒有粉刷,建築物污跡斑斑,到處都有裂縫,沉悶而晦暗。一座被戰爭摧毀的城市,有些區域完全成了廢墟,廢墟下面的洞裏積滿污水,那是以前的地下室。整座城市有時會被突如其來的黑霧吞噬,那就是《淨化空氣法案》實施之前的倫敦。一個人如果只知道現在的倫敦——矜持、整潔的建築,熱鬧的咖啡館和餐廳,美食和咖啡,年輕人穿梭往來、尋歡作樂、午夜過後才肯散去的街道——那麼他根本無法相信當時的景象。沒有咖啡館,也沒有好的餐館。人們的着裝保持着戰爭時期的“艱苦樸素”,黯淡而且難看。到了晚上10點,家家關門閉户,大街上空無一人。享受政府戰時補貼的食堂往往是整個街區僅有的可以吃飯的地方,那裏有不錯的葷菜、難吃的素菜,還有給小孩吃的布丁。里昂餐館對普通人來説是最高級的餐館,我還記得那裏的炸魚配薯條和土司配煎蛋的味道。當時也有一些供有錢人去的精緻餐館,出於尷尬,這些人總是避免讓人看見,因為戰爭期間的配給對他們來説沒有那麼嚴苛。你在整個英倫三島都別指望喝上一杯像樣的咖啡。僅有的文明場所是酒館,但酒館晚上11點就打烊,而且你必須具備和酒館相配的氣質才能進入。而這幾十年來,酒館變得太多了,它不再讓外來人覺得像是進了一傢俱樂部,它有自己的會員或“常客”,外來人在這裏只會覺得自己是被勉強容忍。配給制仍然在施行。戰爭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它不僅徘徊在炸彈襲擊過的地方,還縈繞在人們的頭腦和靈魂中。人們聊着聊着,話題就會轉向戰爭,就如同受傷的動物舔着酸脹的傷口。人們既警覺又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