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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散文:隨筆三題

文學2.55W

優秀散文:隨筆三題

優秀散文:隨筆三題

 牛的寫意

牛的眼睛總是濕潤的。牛終生都在流淚。

天空中飄不完的雲彩,沒有一片能擦去牛的憂傷。

牛的眼睛是誠實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沒有惡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麗的眼睛。我見過的牛,無論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雙眼皮,長着善眨動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醜男醜女,但沒有丑牛,牛的靈氣都集中在它的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實是很嫵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是廝殺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對稱的藝術品。有時候,公牛為了爭奪情人,也會進行一場愛的爭鬥,如果下正值黃昏,草場上牛角鏗鏘,發出金屬的聲響,母牛羞澀地站在遠處,目睹這因它而發的戰爭,愛終於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搖曳起婚禮的燭炮。那失意的公牛舔着愛情的創傷,消失在夜的深處。這時候,我們恍若置身於遠古的一個美麗殘酷的傳説。

牛在任何地方都會留下蹄印。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氣、渾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顯得小氣、炫耀而造作,充滿了人的狂妄和機詐。牛不在意自己身後留下了什麼,絕不回頭看自己蹄印的深淺,走過去就走過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實實在過去的。雨過天晴,牛的蹄窩裏的積水,像一片小小的湖,會攝下天空和白雲的倒影,有時還會攝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裏和曠野上的蹄印,將會被落葉和野花掩護起來,成為蛐蛐們的樂池和螞蟻們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為迷路踩在幽谷苔蘚上的蹄印,就永遠留在那裏了,成為大自然不披露的祕密。

牛的食譜很簡單:除了草,牛沒有別的口糧。牛一直吃着草,從遠古吃到今天早晨,從海邊攀援到羣山之巔。天下何處無草,天下何處無牛。一想到這裏我就禁不住激動: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過,我隨意摘取一片草葉,都能嗅到千萬年前牛的氣息,聽見那認真咀嚼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牛是少數不製造穢物的動物之一。牛糞是乾淨的,不僅不臭,似乎還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難怪一位外國詩人曾寫道:“在被遺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糞已變成黃金。”記得小時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將雙腳踩進牛糞裏取暖。我想,如果聖人的手接近牛糞,聖人的手會變得更聖潔;如果國王的手捧起牛糞,國王的手會變得更乾淨。

在城市,除了人世間渾濁的氣息和用以遮掩渾濁而製造的各種化學氣息之外,我們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氣息,包括牛糞的氣息。有時候我想,城市的詩人如果經常嗅一嗅牛糞的氣息,他會寫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詩;如果一首詩裏散發出脂粉氣,這首詩已接近非詩,如果一篇散文裏散發出牛糞的氣息,這篇散文已包含了詩。

  水,一個寓言

在古井裏打水,忽然看見許多春秋戰國時的星星,在水裏竊竊私語,交換着隱晦的眼神。孔夫子與我們相距多久呢?我剛打完水,那些星們剛剛從慌亂的水紋裏回過神來,一眼就看見我的水桶掉下來。

河的源頭常常是一脈隱蔽在荒草亂石裏的細流,有的則是一座雪嶺或一汪泉流,漸漸地就匯成長河激流。這些源頭又有更深的源頭。追溯下去,也許是無窮的過程。比如,山腰那汪泉水的源頭或許是山頂上那終年不散的雲霧、瀰漫、滲透,而成泉流。今天我飲的這捧泉水,也許是由唐朝的某黃昏的那片雲滴落滲透而來。而那個黃昏李白正在長安城笑傲王侯呢。這從霧中滴瀝瀝而來的水,穿過了多少苔蘚、巖石、化古、骸骨,才化為凜冽、澄清的泉水,來到我的手中,進入我的身體。由此可知造物的艱辛和神奇。一滴水,一片雲、一朵雪都是奇蹟,它們絕不是僅供我們使用的物,而是宇宙輪迴的密碼,時間饋贈給我們的最高禮物。由這樣的眼光看萬物,萬物無不具有不可思議的神性和詩性,萬物無不令我們敬畏。

起風了,水中的幻影消失了,水底的天空破碎了。水驟然間蒼老的。憤怒或煩躁的時候,事物總是顯出它的老相,顯出那亙古不散的迷茫、漂泊、虛無和對死滅的恐懼。水因風而怒的時個候,我在水裏看不見別的,我只看見水的老。

風停了,水安靜下來,水又變成了萬物的情人,它以深沉明淨的心胸接納天上的一切,也顯現心中的一切。雲朵、天空、天空深處若有若無的幻影,以及那一閃而過的飛翔的鳥,還有岸上那時而搖動尾巴的牛,都在水中一一呈現。這時候的水文靜得像一位少女,像一位年輕詩人:它以不染纖塵的澄明的心,博大的愛,捕捉着宇宙萬象的美,與它相遇的事物變成亦真亦幻的詩的意象。

一隻鳥永遠不知道水裏的那隻鳥是自己的影子。一羣鳥也是如此。鳥永遠在水面上打撈那些沉淪的鳥,想與它們結伴飛翔。這幻象是美麗的,誘惑也是致命的。水永遠流淌,鳥永遠在打撈沉落於水中的幻影。這是一出偉大而虛幻的詩劇,在水面世代上演。

我當然知道水裏出現的那一位是我的倒影。水外面的我是有限的,是一個肉身的物。水裏我的幻影是無限的,不可測量的。從水中我的幻影我看見了我與宇宙萬物無限豐富的聯繫:水從大禹腳底漫來,從公元前就開始積雪的那座雪山上流來,為準備這面鏡子,造物者花費了千萬年的功夫;四周是青山的倒影,嶙峋着創世之初悲壯的遺蹟,玄武巖、花崗巖依然保持着蒼涼的表情;白鳥從遠方飛來,它投下的影子正好和我的'影子疊合在一起,它變成我的一部分,我也變成它的一部分,要流逝多少歲月才會出現這樣一個瞬間?我要誕生多少次才會遇見這隻鳥?

水是創造神話的大師,在水裏一切都是神話。水裏的天空,就是一句創世的浩歎。

從我手裏漏下去的水,千年後會被誰捧在手裏?月亮,永遠在水中輪迴,水流千轉,不變的是那顆宇宙的童心。

葬我於水中,千載以後,我會為你的倒影造像,我會為你修補不慎被子石頭劃破的天空。低下頭來找我吧,我小心地託着落花,託着你無意投下的影子……

  夜

太陽一滅,燈就陸續亮了。燈山,燈河,燈海。夜色還未來得及降臨就被燈拒絕了。現代已經沒有了夜晚。

在村莊與村莊、城市與城市之間,還保留着一些夜的片斷。蛐蛐哼着寧靜的古曲,溪流唱着險些失傳的民間小調,有些傷感,但情調很美很動人。莊稼地醖釀着心中的墒情。一條小路泛着淡淡的白光,回味着白晝饋贈的灰塵和足音,像一條文靜的白蛇,似在冬眠,又像在夜色裏緩緩蠕動。

許多天籟藏在這夜的片斷裏。有幾人還懂得領略呢?

我就住在城市與鄉村的過渡地帶。夜來了,稀稀落落的燈火結成鬆散的聯盟,阻止着夜的到來。燈似乎贏了。夜色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晝眨着華而不實、譁眾取寵的眼神。晝夜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晝,不真實的夜。不明不暗的夜,很像一箇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體、性格和神韻。現代的夜晚是沒有性別的。

忽然停電了。夜色突破了人的脆弱的防線,終於完全地、大規模地降臨。

色彩撩人的電視停了,歌星們剛才還大張着的嘴唱那海枯石爛的愛戀,還有半支歌尚沒有來得及倒出喉嚨,就大張着嘴消失在黑漆漆的屏幕深處。磁帶不轉了,“夢中的婚禮”驟然收場,法國的理查德你就在中國的錄音機裏過夜吧。舞場一片混亂,許多腳踩着許多腳,許多手從別人的肩上掉下來,不約而同地摸到了同一個肩膀──夜的肩膀……

踏着夜色,我走出户外。

我聽見狗叫的聲音。我聽見小孩子捉迷藏的聲音。我聽見大人們呼喊自己孩子的聲音。我聽見隔壁那個愛音樂的小夥子拉小提琴的聲音。我聽見那片不大的竹林裏鳥兒們嘰嘰咕咕的聲音──它們是在説夢話吧?

電不吵了,機械不鬧了,商業不喧囂了。我聽見了大自然的呼吸,我聽見了無所不在的生命那親切而動人的語言。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親的懷抱,和植物們動物們昆蟲們分享着母親博大慈祥的愛情。我的兄弟姐妹是這樣眾多,這樣令人憐愛:石頭哥哥坐在路邊冥想着遠古的往事;松樹弟弟在年輪裏寫着成長的日記,述説着對土地和陽光的感恩;小河,我愛説愛唱的姐姐,把一路的坎坷都唱成了風景和傳説;我的喜鵲妹妹哪裏去了?好妹妹,你怕我們累,怕我們辛苦,白天你總是那麼親熱快樂地與我們拉家常,現在,你是不是在高高的白楊樹上那孤獨的小屋裏,憂傷地望着天空出神?

抬起頭來,我看見了北斗,看見了那被無數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靜穆而蒼涼的北方最高的天空!我看見了李白碰過杯的月亮,我看見了在李商隱那情天愛悔裏奔流不息的滔滔銀河,我看見了蘇東坡那夜看見寶石般憂鬱而高華的星座,被屈原反覆叩問的星空──偉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見了!世世代代的星空都是我頭頂這個星空嗎?那麼此刻,我是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夜晚、七千年前的夜晚,是回到更古早更古早的夜晚了!

夜不再淺薄,夜很深,深得就像母親的夢境,深得就像時間,深得就像上帝的眼睛,無限悲憫的眸子裏含着天上人間的淚水。

而剛才,那人造的白晝使我看不見真正的夜晚,看不見至大至高的永恆的星空。我和許多人都把那些閃着媚眼的霓虹燈當作夜晚的星座了。用它們那塗着顏料的目光判斷夜的方向,是多麼可笑啊。

我踏着夜色在小路上走着。我看見前面的墓地閃着磷火,那是誰在冥冥中以前世的熱情與我交換眼神?我於是想到了“死”這個大問題。若干年後的夜晚,誰從我的墓地前走過?會受到我的驚嚇嗎?對不起,我提前向你道歉,你放心趕路吧,我是個善良的人。春遊的孩子們會在我的墳頭採折迎春花嗎?當你們揮動着金黃的花束,會不會想到:若干年前,有一個愛在夜晚散步和冥思的人,曾經深深地祝福過他們?

電還沒有來。電線杆像一羣無所事事的閒人,扯着長長的線丈量夜晚。

有人在問路。有人在埋怨。有人在黑暗中嬉笑。有人在燭光下沉思。人有早早上了牀,興許,在這幽靜的夜裏,他會在夢中找到那芳草悽迷的小徑。返回到遙遠的記憶。

我在小路上走着。我猜想,今夜,有許多人會變成詩人、智者和哲學家。

此刻的夜不淺薄。此刻的夜很深沉。

此刻,宇宙是一位穿着黑袍的神祕父親。

我們是他多夢的孩子……

標籤:三題 隨筆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