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文學吧

位置:首頁 > 範文 > 文學

從棣花到西安的散文

文學1.93W

秦嶺的南邊有棣花,秦嶺的北邊是西安,路在秦嶺上約三百里。世上的大蟲是虎,長蟲是蛇,人實在是個走蟲。幾十年裏,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着,也寫作着,這條路就反覆往返。

從棣花到西安的散文

父親告訴過我,他十多歲去西安求學,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隨處都能看見破壞的草鞋。他原以為三伏天了,石頭燙得要咬手,後來才知道三九天的石頭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學的時候,有了公路,一個縣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車,買票卻十分難,要頭一天從棣花趕去縣城,成夜在車站排隊購買。班車的窗子玻璃從來沒有完整過,夏天裏還能受,冬天裏風颳進來,無數的刀子在空中舞。

時速至多是四十里吧,吭吭唧唧在盤山路上搖晃,頭就發昏,不一會兒有人暈車,前邊的人趴在窗口嘔吐,風把髒物又吹到後邊窗裏,前後便開始叫罵。司機吼一聲:甭出聲!大家明白夫和妻是榮辱關係,乘客和司機卻是生死關係,出聲會影響司機的,立即全不説話。

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車要數次地停下來,不是需要掛防滑鏈,就是出了故障,司機爬到車底下,仰面躺着,露出兩條腿來。到了秦嶺主峯下,那個地方叫黑龍口,是解手和吃飯的固定點。穿着棉襖棉褲的乘客,一直是插蘿蔔一樣擠在一起,要下車就都渾身麻木,必須揉腿。我才搬起一條腿來,旁邊人説:那是我的腿。我就説:我那腿呢?感覺我沒了腿。一直捱到天黑,車才能進西安,從車頂上卸下行李了,所有人都在説:嗨,今日順利!因為常有車在秦嶺上翻了,死了的人在溝裏凍硬,用不着抬,像掮椽一樣掮上來。

九十年代初,這條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鋪了柏油,而且很寬,車和車相會沒有減速停下,燈眨一下眼就過去了。過去車少,麥收天沿村莊的公路上,農民都把割下的麥子攤着讓碾,狗也跟着攆。狼越來越少了,連野兔也沒了,車卻黑日白日不停息。

各個路邊的村子都死過人,是望着車還遠着,才穿過路一半,車卻瞬間過來軋住了。棣花幾年裏有五個人被軋死,村人説這是祭路哩,大工程都要用人祭哩。以前棣花有兩三個司機,在縣運輸公司開班車,體面榮耀,他們把車停在路邊,提了酒和肉回家,那毛領棉大衣不穿,披上,風張着好像要上天。沿途的人見了都給笑臉,問候你回來啦?所有人貓腰跟着,偷聲換氣地乞求明日能不能捎一個人去省城。可現在,公路上啥車都有,連棣花也有人買了私家車,才知道駕駛很容易的,幾乎只要是個狗,爬上車都能開。

我每年十幾次從西安到棣花,路經藍關,就可憐了那個韓愈,他當年是“雪擁藍關馬不前”呀,便覺得我很幸福,坐車三個半小時就到了。

棣花人聽説過火車,沒見過火車,通車的那天,各家在通知着外村的親戚都來,熱鬧得像過會。中午時分,鐵路西邊人山人海,火車剛一過來,一人喊:來了!所有人就像喊歡迎的口號:來了來了!等火車開過去了,一人喊:走了!所有人又在喊口號:走了走了!但他們不走,還在敲鑼打鼓。十天後我回棣花,鄰居的一個老漢神祕地給我説:你知道火車過棣花説什麼話嗎?我説:説什麼話?他就學着火車的響聲,説:棣花!不窮!不窮!不窮不窮,不窮不窮!我大笑,他也笑。他嘴裏的牙脱落了,裝了假牙,假牙牀子就笑了出來。

有了火車,我卻沒有坐火車回過棣花,因為火車開通不久,一條高速路就開始修。那可是八車道的路面呀,潔淨能晾了涼粉。村裏人把這條路叫金路,傳説着那是一捆子一捆子人民幣鋪過來的,驚歎着國家咋有這麼多錢啊!每到黃昏,村後的鐵路上過火車,拉着的'貨物像一連串的山頭在移動。村人有的在唱秦腔,有的在門口咿咿呀呀拉胡琴,火車的鳴笛不是音樂,可一鳴笛把什麼樂響都淹沒了。火車過後,總有三五人一夥端着老碗一邊吃一邊看村前的高速路,過來的車都是白光,過去的車都是紅光,兩條光就那麼相對地奔流。他們遺憾的是高速路不能橫穿,而誰家狗好奇,鑽過鐵絲網進去,竟迷糊得只順着路跑,很快就被軋死了,一攤肉泥粘在路上。我第一回走高速路回棣花,沒有打盹,頭還扭來轉去看車窗外的景色,車突然停了,司機説:到了。我説:到了?有些不相信,但我弟就站在老家門口,他正給我笑哩。我看看錶,竟然僅一個半小時。從此,我更喜歡從西安回棣花了,經常是我給我弟打電話説我回去,我弟問:吃啥呀?我説:麪條吧。我弟放下電話開始擀麪,擀好面,燒開鍋,一碗撈麪端上桌了,我正好車停在門口。

在好長時間裏,我老認為西安越來越大,像一張大嘴,吞吸着方圓幾百裏的財富和人才,而鄉下,像我的老家棣花,卻越來越小。但隨着312公路改造後,鐵路和高速路的相繼修成,城與鄉在拉近了,它吞吸去了棣花的好多東西,又呼吐了好多東西給棣花,曾經癟了的棣花慢慢鼓起了肚子。棣花已經成了旅遊點,農家樂小飯館到處都有,小洋樓一幢一幢蓋了,有汽車的人家也多了,甚至荒廢了十幾年的那條老街重新翻建,一間房價由原來的十幾元猛增到上萬元。以前西安的人來,皮鞋印子留在門口,捨不得掃,如今西安打一個噴嚏,棣花人就問:咱是不是要感冒啦?他們啥事都知道,啥想法也都有。而我,更勤地從西安到棣花,從棣花到西安。我不再以出生在山裏而自卑,車每每經過秦嶺,看山巒蒼茫,白雲瀰漫,就要念那首詩:啊,給我個槓桿吧,我會撬動地球。給我一棵樹吧,我能把山川變成綠洲。只要你願意嫁我,咱們就繁衍一個民族。

標籤:花到 散文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