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文學吧

位置:首頁 > 範文 > 文學

鋦合歲月的殘片散文

文學2.39W

傍晚,放下筷子我匆匆出了家門,去看望林場東頭的林伯。雖已年近八旬,春秋已高,但老人依舊精神矍鑠。看我手裏拎個小紙包,那張生了鏽的老臉立刻就堆成一朵燦爛的菊花。我曉得,他已猜出紙包裏裝的東西。

鋦合歲月的殘片散文

老人喜歡喝茶,這是他一輩子都丟不掉的嗜好,每次回林場看望母親,我都要帶一些送給他。

把我讓進光線昏暗的屋裏,他便取出那把不知年月、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茶壺,小心地打開我帶來的紙包,捏出兩片茶葉放進嘴裏,用那掛滿茶垢的、稀疏得對不上齒兒的黃牙細細咀嚼。根本就忘記了我的存在,更沒有説兩句感謝的話。有什麼感激的呢?我是他看着長大的,要説感激,那就外道了。

“好茶呀,好茶。你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好的葉子的。”林伯神祕地問道。

林伯知道我不懂茶道,每次我從超市買來的茶葉雖錢不少花,但都是些陳茶,偶爾帶來一次夠品位的,林伯馬上便知道不是我買的。我也只能如實坦白自己是從我們局長那兒“偷”來的。

老人嫻熟地把茶沏好,倒進茶碗,忘情地品了一口,然後用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這葉子不像是‘偷’來的。這是正兒八經的南方新茶。”

“嗨,看您老説的,我也不能總偷哇,再説俺局長也沒恁多茶葉讓我偷呀,這是我朋友剛從南方帶回的。”説完,我神氣地昂起了頭。

老人歎了口氣:“哎,好多年了,我這輩子還是第二次見到這麼好的葉子呢。”

“那第一次呢?”我追問着。

老人沒有回答,看都沒看我,旁若無人地望着那把破舊的茶壺。壺蓋兒半張着,裏面飄出裊裊的熱氣,氤氲的茶香撕扯着林伯那久遠而又渾濁的記憶。

早些年,林伯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和那些剃頭匠一樣,他是那種走街串巷的流動“商人”,只是他吆喝的調子與剃頭匠不同而已。他整天喊的是“鋦鍋鋦缸,焊洋瓷鐵盆”。

別看林伯是個鋦匠,在林場他的生活也算豐盈。那時人們的生活水平低,購置一口鍋或一口缸於林場包括山下鎮子的人家都是件大事。女人不經意把鍋燒炸了;男人心粗,不小心把裝水的缸碰出紋來,全家人都會把耳朵豎起來,聽着街上的動靜。一但聽到林伯那“鋦鍋鋦缸”的山東腔時,就像找到了救星,趕緊把他讓進屋,遞上平素捨不得抽的“洋煙卷”。林伯也不謙讓,嘴裏吐着煙圈兒,不緊不慢地走進廚房,去給那殘鍋裂缸“號脈”。這時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林伯的'最後“診斷”。

林伯用手敲了幾下後,笑眯眯地走進屋裏:“莫大事,鋦得,鋦得。”

主人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你真是好人呀,我們全家都會感激你。”

林伯趕緊説道:“莫要謝,莫要謝,俺還不知鋦準鋦不準呢。”説着,找出工具,專心致志地忙活起來。

林伯不是那種黑心的“商人”,做完活總是不出價錢,憑人家給,給多少就多少。多者三兩塊,少則五六毛,他把毛票塞進兜裏,樂呵呵地出門,巷子裏又飄蕩着他“鋦鍋鋦缸”的山東腔。

那輛老掉牙的“國防”牌自行車就是林伯流動的“家”。而家裝着都是些做活的傢什,當然也少不了乾糧、水壺、酒瓶子、雨傘和打氣用的氣管子等東西。林場人家少,也沒有太多的活計,他就騎着他流動的“家”,去山下的鎮子或其他林場找活兒。林伯是獨身,這樣也好,出了家門就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他的家。

那時我還小,只知道林伯和我爸是老鄉,都是剛解放時從山東逃荒來林區的。每次來我家,他總是帶些從山下鎮子買來的罐頭之類東西。當然,糖果是少不了的,他沒有孩子,拿我和弟弟當寶貝。

一瓶紅燒肉罐頭摻上半盆酸菜,我們全家就可以包上一頓香香的餃子,爸爸從牆角摸出瓶老散白,老哥倆就“滋兒滋兒”地喝起來。父親每每想説些感謝的話,林伯總是打斷説:“別看俺光棍一個,也沒有工作,怎麼也比你家強,你掙的是死錢兒,我掙的是活錢兒。再説,這荒山老林的,你們就是我的親人呀。”説着眼角擠出幾個晶瑩的眼淚疙瘩。我和弟弟聽不懂這些,我們關心的是糖塊,嘴裏有了糖塊,我倆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院子。

有一陣子林伯很少回林場,來我家的次數也少了。父親和母親私下嘀咕,説林伯在山下鎮子找了個女人,是個寡婦。

“也好,有了女人,就有人照顧了,管她寡婦不寡婦的呢。”父親滿意地説。

“聽説那女的有三個孩子,怕是不好養活的。”母親擔憂地説。

父親“哎”了一聲,轉身出去做活去了。

打那以後,林伯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每次回到林場,那“鋦鍋鋦缸”讓他喊得山響,父親給他的那套勞動服洗得漂白,人也精神了許多。大家都説那衣服不是他洗的,是山下那女人洗的。

夏天的傍晚,他喝上兩盅酒,也和大家一樣到場部的大樹下神侃一陣子。“他林伯,最近怎恁歡實?是有女人了吧。”二蛋娘樂呵呵地問到。

“盡瞎扯,就我這樣,誰跟呀。”林伯用木棍兒在地上胡亂畫着,玩起了矜持。

二蛋娘急了:“有人都看見你進她家了,你還不承認?”

“我,我是去她家鋦缸去了。”林伯吞吞吐吐地解釋。

“嗨,你別瞎扯了,那女人家也不是醬菜廠,哪有恁多缸讓你鋦呀!你上她家指不定去鋦什麼了呢。”大家頓時樂得前仰後合。

那年初冬,一場大雪湮沒了遠山近林,也將林場所有的喧鬧覆蓋得嚴嚴實實。林伯從鎮子回來像得了場大病,多日都不出屋,父親硬是把他拽到我家。幾盅酒下肚,林伯才開了口:“夏哥呀,我現在才知道,咱林場和鎮子是不一樣的。我是鋦匠,我知道,咱土坷拉和玉石是鋦不到一塊兒的。”説着他淚流滿面。

父親頓時火了:“怎麼,她莫不是把你甩了不成?那她太沒良心了,你幫她拉扯幾個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哇,走,咱現在就下山,把那娘們劈了。”

林伯趕緊按住我父親:“不怨她,她可是好人呀,都是那可惡的革委會副主任,霸佔了她。”兩人半天都不做聲,要知道,那時的革委會副主任大權在握,不是誰都能惹得起的。那晚,父親和林伯喝起了悶酒,直喝的爛醉如泥。

春節前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林場突然開來一輛輪式拖拉機,上面下來一個女人。林場的人們呼啦一下圍了過去,那女人説要找林伯。大家領她去林伯家,路上誰都未言語,但心裏卻明白個大概。女人中等個頭,雖已是滿臉的滄桑,但還能看出曾是個美人坯子。那時我還小,不懂這些,這些都是從大人那兒聽來的。人們來到林伯的門口時,女人卻停了下來,從拖拉機上拖下兩個袋子,死活都不肯進院。

當林伯急匆匆地來到門口時,女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哥,我和孩子都忘不了你呀,你是俺全家的大恩人,我今生是無法報答了,來世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的恩情。大哥,我這樣的身子是不能進去的,怕弄髒了你的屋子。你一定好好活着呀。來世我會來找你的。”她又站起來,向大家鞠了個躬:“好人們,老林是個好人呀,我求求你們了,以後多幫他一些。”説完頭也不回地跑向拖拉機。林伯醒過神來,呼天搶地地追了上去,拖拉機已開出林場,後面留下一片冰冷的雪幔。

人們把林伯攙進屋裏,把袋子打開,一個袋子裝的是蒸熟的發糕、豆包等食物,另一個袋子裝的都是些棉衣和手針縫製的襯褲,裏面還包着幾個深色的褲頭。

過了春節,鎮子傳來消息,説那女人尋了短見,鑽進東邊大河的冰窟窿,人們發現時,冰上還留着女人穿過的鞋。

林伯把車子和工具收拾起來,從此人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鋦鍋鋦缸”的山東腔。他也再沒去過鎮子,他在林場做起了護林員,整日在林場的河邊轉悠,好像在尋着什麼。他確信,那女人一定會在河的什麼地方等他呢。

屋裏的光線愈加昏暗。我打斷了老人的回憶:“林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林伯怔了一下。“哦,哦,我是還沒回答你呢。”説着他弓腰腰從櫃裏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早已褪了色的小紙盒,放在桌上:“這是我從她給我的棉衣中找到的,好茶,真是好茶,可我怎麼喝它都是苦的呀”

我和林伯都不再言語,老人的目光又落在小紙盒上。那小盒裏裝滿了他難言的歲月殘片,老人正用他那不太靈便的思維,聚精會神地將這些殘片收攏在一起,並試圖將它們鋦合成一個完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