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老藥的雜文

我的故鄉簡陽市蝴蝶村的低保户孤大爺，貌似五六十歲，但是村中白髮老人都説：“當娃娃那陣，他就是這個模樣。”有人問他的歲數，他抖動着一臉的黑鬍子答：“不曉得。”問討過幾個老婆，他現出得意之色，説：“八個！”又問老婆呢？答：“都死了。”再問子孫，便點出村中某老漢，是其第六代嫡孫。好事者問及老漢，老漢不承認，因為正在喝稀飯，便舉起飯碗，猶豫了一下，換了雙不怕摔的筷子丟到地上，臭罵孤大爺：“你才是我的孫！”孤大爺就説：“你的爺爺，曾爺早死了，你也老糊塗了，啥都不曉得。不認我沒關係，把娃娃養好就行，‘養兒即還父母債’嘛！”無需嘴滑的人給他講幾句順氣話，並不生氣。

孤大爺冬夏都裹一件政府救濟的襖子，像“刺笆籠的斑鳩，不分春秋”，靜靜地蹲在土牆邊，一天到晚，很少移動，如果行走，也樹葉般悄無聲息，不像人，而像雜物。他平日裏不燒鍋喂嘴，也不倒牀睡覺。忽一日覺得肚皮餓了，便將滿滿一大鍋生米煮成熟飯，一次性解決；想睡了，隨處一蜷，三天五天十天不等。常常被人認定終於死去，並將其死去的消息到處傳揚。鄉親們就跑來圍觀，等他落氣。他們試探性地喊着，“孤大爺”，“孤大爺”，指望他迴應。據説若是迴應了，這生與死的交接儀式也就算完成了。當然沒有迴應。都認定死亡的黑氣已經纏滿了他的全身。

他的鬍子太多，看不到嘴。眾人就盯着那鬍子。當然沒有迴應。但突然間，他又戰戰巍巍，滴涎流水，令人窩心地活了過來，使相反的消息散播得更廣，甚至進過新浪網。名聲就大得不能再大，成為一個不衰的話題。

日子是個好東西，過完今天過明天；日子也是個壞東西，過一天就少一天。而孤大爺的日子，卻總也過不完！縣裏市裏省裏的幹部就聞風而至，不料孤大爺竟然統統奉送了閉門羹，只讓村長轉達“警句”：“萬世機謀二世亡，千萬別想那麼多！”今人胡金良雲：學者看文憑；作家看字數；小姐看三圍；大款看車子；導演看鬍子；幹部看肚子。有的幹部像柔道選手，肚子一個比一個大，吃一回閉門羹，應該有好處。可他們沒有這種認識水平，只説：“人都不敢見，他懂啥養生，懂啥二世三世呀！”一家保健品企業卻宣佈，將組織專人對孤大爺進行全面考察，總結、整理、探討他的長壽之謎。這項系統工程還在醖釀之中。

盛夏某日，孤大爺睡了好大一覺。他的門外有根大樹，降濃蔭，他就睡在濃蔭裏。蔭東，他東；蔭西，他西，半天圍着大樹睡了一圈。這時，省城成都李記者和另一女記者前來，要他介紹養生之道。他先問女記者：“你是誰？”女記者答：“報社的。”又問李記者，李記者答：“日報社的！”他不高興了：“簡直是欺負鄉下人！你們直接説是兩口子不就完了麼！”説得兩位記者一愣一愣的.。緩過勁來，還是扭住他説養生。其實他並不懂養生，説：“我們鄉下不説養生，説死得慢。死得慢你們説養生，騷勁大你們説性感，怪！”李記者説：“你還懂騷勁大？但我不採訪這個。你就説説怎樣才能死得慢吧！”答：“我説了沒有人信的。”李記者説：“你説，他們不信，我信！”孤大爺看了李記者一眼，又看了一眼，嘟囔説：“睡覺別蓋厚被子，別穿太緊的內褲，早睡早起，打土豪分田地，愛國愛民愛家鄉，只生一個，不越級上訪，常學雷鋒，多想共產主義事業……”説得李記者大笑了好一陣，暗道：“普通老百姓活來活去，主要目的就是養家餬口，絕不是為了實現人類理想！”又感歎，“老百姓也受主流話語的影響了，嘿嘿！”

孤大爺沉默有頃，終於再次啟開癟口：“正月裏的早上3點至5點（寅時），採枸杞根適量，二月裏的早上5點至7點（卯時）煎服；三月裏的早上7點至9點（辰時），採枸杞莖適量，四月裏的上午9點至11點（巳時）煎服；五月裏的中午11點至1點（午時），採枸杞葉適量，六月裏的午後1點至3點（未時）煎服；七月裏的下午3點至5點（申時）,採枸杞花適量，八月裏的下午5點至7點（酉時）煎服；九月裏的傍晚7點至9點（戌時），採枸杞籽適量，十月裏的晚上9點至11點（亥時）煎服；十一月裏的午夜11點至1點（子時）,挖枸杞根邊土適量，臘月裏的凌晨1點至3點（丑時）煎服。每一次都要加入小麥嫩苗同煎同服。服一年就開始只增歲月難增壽。每隔十年，又要服一年。學校的張老師常説，‘白髮無情侵老境，清燈有味憶兒時’。我已經三十多年沒服了，早活夠了！”説罷，抬手搖晃，胳膊上鬆垂的肉皮裙襬般晃盪，肋骨根根畢現，像是真的活夠了。

李記者和女記者記錄下的這道藥方是真，是假，我不敢下結論。我明白丑時肝經當令，寅時肺經當令，卯時大腸經當令，酉時腎經當令，戌時心包經當令，亥時三焦經當令子時膽經當令……這樣轉着圈圈補，應該有點好處。但我的觀點如古話所言，“老而不死，是為禽獸”；國家需要壯丁，而不需要老朽；活“萬歲萬歲萬萬歲”，只能是脱離實際的空想。“聖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己心”；罪魁必有心，以己之心為百姓之心。唉！其實“萬歲”這個詞，真是可疑得很。歷史上，它的另一個含義就是死，正好與“萬歲”相悖。皇帝“駕崩”叫“萬歲”，崇禎帝吊頸的景山叫“萬歲山”。可惜至今只要談到這一問題，便有聳聽危言，或動聽美言，一律是言者不懂，懂者不言。另外，人在古代只有十幾年的壽命，到了20世紀大都能活過七十歲，已經很不錯了，應該知足了！有人想活一萬歲，有人想讓別人活一萬歲，妄圖打破“零歲出場亮相，十歲天天向上，二十歲遠大理想，三十歲發奮圖強，四十歲基本定向，五十歲處處吃香，六十歲打打麻將，七十歲處處閒逛，八十歲拉拉家常，九十歲掛在牆上”的基本規律，這種事本身就讓我想不通。歲月似老牛破車，人生苦長，怎麼人人都裝糊塗呢？如果秦贏政從古厝到今，那麼共產主義豈非遙遙無期了！

不管怎麼説，孤大爺的生命之花已經不屈不撓地怒放了二百來年，當地是沒有人懷疑的。你若懷揣疑竇，有位老鄉愿作嚮導，帶你去參觀這位壽仙。注意，不要成羣結隊地去，老人家如少女般怕羞，脾氣也倔，説句話都硬枝硬杆的，像抵門槓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