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故鄉經典散文

月光下的故鄉，遼遠、空曠，有多少的夢沉睡不醒，有多少的思魂凌空飛翔。行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習慣了漂泊的遊魂在午夜的街頭彷徨，思念在巷口的等待，承受歲月剝蝕的疼痛。灼痛焚鍛過的思念裸露白森森的骨頭，寫着一首温婉如玉的詩行，在夜色裏閃爍幽藍的微光，故鄉之月。輕柔如紗的月光，月下的鄉愁，是一個飄渺的背影，還有幾張寫意的臉龐。

今年桐花萬里丹山路的四月，回了一趟故鄉。哦，故鄉，久違了，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端詳過。這個曾經給予我希望與温暖的山村，仿若一隻抱窩的母雞，我在它的羽翼下，曾經象草兒一樣萌芽生長，春夏秋冬，經風瀝雨，到長成一株浮蘋，溯流千里，沉浮異鄉的水岸，餐風飲露，弱弱向月。恍惚間，記憶的畫面，只有那隻竹笛還在暮歸的牛背上吹響，童年的山謠，依然清遠。是誰把它遺落在這黃昏的村頭，掛在一顆悵望的老樹上，站在紅塵阡陌，揮手離別，不記年輪，永不老去。

沿着童年的足跡，倥立老屋的門前。今夜的月色，更為皎潔，似一層凝霜，我想起了母親蒼蒼白髮。透過門扉，老屋經受不住風雨的摧殘和時光的浸蝕，一角坍塌。唯有唧唧的蟲聲，從磚縫爬出，用一種簡單的聲音重複吟唱孤獨和寂寞。清幽的月光也許記得，就在這小屋，有一位瘦弱的少年，不停地往灶膛添些柴禾，殷紅的火苗映着母親忙碌的身影和淡淡的憂傷，鍋沿漫出晚飲的菜香與温馨，還有飢渴的目光。也是這昏黃的燈光下，母親一邊縫製的夾衣，一邊輕哼半生半熟的歌謠。月兒西沉，一陣風擠進窗縫，小屋響起幾聲帶着倦意的咳嗽，母親熄了燈。朦朧間，我看見了曾經的苦難與幸福，就這樣不經意地融入我的血脈之中，迸發出靈魂的呼吸與吟嘯，鑄成詩般的尊嚴與謙卑。

那口老井還在，月光下的故鄉，深沉如它。靜坐井台邊，沿着井壁的青苔，我握着被歲月磨光的井繩，想把深藏的月兒撈了出來，温潤一顆淒冷的心。裝了黑夜的井，深沉得很，幽深得恐怖，有些捉摸不定。可惜那段歲月已經走遠，井若一張大口，要將所有的片段吞噬而盡。妻，不知何時來了，接過井繩，桶裏盛滿粼粼月光，飲一瓢，甘甜滋滋，灑一瓢空中，彷彿晶瑩若珠，紛紛揚揚，凝眸，任它們飛舞，任它們閃亮。牽着妻的手，走在故鄉的青石小徑，有些滿足，有些期待，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

一條小溪橫桓面前，在村中央拐了一個彎，形成一泓水潭。月色下，風動漣漪，波光點點。記得兒時，這是十分熱鬧的場所，尤其月夜，浣衣的'女子接踵而來，説説笑笑，砧杵聲此起彼伏，又有蛙聲蟄蟲合鳴，勝似貝多芬的小夜曲。這條溪無論是冬夏，還是春秋，始終如青春的女子豐腴，從未間斷。它從東山蜿蜒而來，象一條綢帶舞在村子的手中，滋潤山村人家，輔育稻花豆蔻。兒時，和着夥伴，沿着溪水摸魚撈蝦，跟着母親，順着溪徑挑水澆菜。夏夜，月兒彎彎，如溝，溪水叮咚，如歌，得到母親的許可，光溜溜的身子，一會兒潛游淺底，一會錦鱗游泳，滌盪一身塵垢與疲憊。這是屬於我的天地，忽然生出一種想法來，象條魚沿着這條溪水，流進江河，奔騰到大海。如今我居江之濱，湖之畔，在這春江花月之夜，夜色溶溶，那一瓣飄紅，那一朵浪花，是從故鄉的溪流輾轉而來。

月光浸泡過的溪水，也浸泡過我的思緒。我若一個潦倒的詩人，曾押下全部的賭注，走了很遠的路，滿盤皆輸，如今從喧囂中走來，只求一個靈魂居所，找一個合適的位置，將一些惶恐安放。一隻、兩隻、三隻，一隻只流螢不知從何處飛舞過來，閃爍着自身的光亮，在溪邊草叢中快樂地舞蹈，將光芒獻給黑夜。有了流螢的加入，溪水成一條光河，光是流動的水，水是流動的光。童年的興奮如一條清澈的溪流從靈魂裏流出，衝破寧靜的孤獨。月下的故鄉，如一杯酒，不知不覺飲着，便醉了。

上了幾級台階，便是二嬸的家。門虛掩着，射出一縷黯淡的燈光。二嬸臉龐佈滿滄桑，見我的到來，起身，用蹣跚的腳步迎接我，邁得很小，很輕。門前的苦楝樹還在，似乎更瘦了，它還能回憶起那段時光麼？

童年不識詩意，總覺月色很好便是。二嬸會把禾坪打掃得乾乾淨淨，擺上一張涼牀。村裏的父老鄉親會聚集一起講古擺龍門陣，大多是些狐狸精怪，落難書生與富家小姐的故事。月色如水的柔，給山村披了一襲薄紗，半遮素顏，很適合演譯故事的朦朧。我趕緊把作業作完，攏在二叔身邊，聽他講故事。有時也仰望那輪當空皓月，雲端是否會有位仙子，凝望人間的悲歡離合，我是聽不到她的歎息。她又是否注視過我的窗櫺，看過我瘦弱的身影。二叔有時會説我幾句，那些狐狸仙子最是喜歡你這樣的書生。那時我很想用月色把自己的夢鍍亮，從黑夜出發，穿過茂密的森林，荒涼的墳崗，把故鄉鍥成壁畫，裝釘在記憶裏，遠走他鄉，去尋找雲中的仙子。

細得象一枚柳葉似的月牙悄悄地移動，村裏的兒童漸漸入眠。村子像一艘墨綠色的船隻，靜靜地停泊在銀色的湖面上酣然睡去。我半卧，牀前燈花如豆，回味二叔的話。月光，很輕、很輕，如一縷清風從門縫擠入，拂過我的臉，滿是安詳。將淺淺的憂傷掩藏起來，把燦爛的光亮攤在我的牀前，如絲如縷，編織一份屬於我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