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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鄉小鎮散文

文學1.96W

餘秋雨先生是江南人,曾自述想以“江南小鎮”為題寫點東西感到難於下筆。一位文化學者尚且如此,我一介草民,雖為土生土長山鄉人,也曾想以“山鄉小鎮”為題寫寫故鄉,然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如同兩扇綴滿鐵釘的厚重城門堵在那裏巍巍然然,與其不自量力以頭相撞,不如擱筆作罷。

山鄉小鎮散文

然心存畏懼卻於心不死,思念故鄉之情壓在心底,一旦偶遇一時一事就會應機而發。

忽一日,夢見亡故多年的老祖母座在路邊,衣衫單薄,白髮散亂,囁囁嚅嚅地對我説:“房子漏雨,冷得很......”茶餘飯後不經意間我將此亊説了出來,鄰居老太驚駭地大聲説道:“啥子房子漏雨?是墳垮了!還不趕緊去看看!"

我從不迷信鬼神,從不知曉“房子”是亡靈對墳塋的別稱,抵不住老太太們七嘴八舌,反正自己已多年未回故鄉祭祖掃墓,自感有一頂“不孝子孫”帽子壓在頭上,於是一大早登上去故鄉的長途汽車,一個人,不驚動任何人,不是清明,不帶香蠟紙燭,單槍匹馬回故鄉。

汪氏墳山離縣城不遠,座落於一個叫“大海子”的地方。(“海子”是雲貴高原山間湖泊的俗稱)大海子又名大海埧,三面環山,與玉皇閣奎峯塔遙遙相望。早年間興修水利在出水口築壩成湖,山光水色,松濤起伏,如此風水寶地被民政部門闢為烈士陵園,層層墓碑環繞,悼念大廳莊嚴肅穆。墓主多是解放初期剿匪犧牲烈士,亦有少數縣直機關病故官員在此蹭個位置。汪氏祖墳距陵園不足百步,與戰死軍人和官員為鄰,祖先亡靈想必不會寂寞。

老祖母的墳塋確實垮了一角,我不禁駭然。請兩名石匠作局部修補後,一塊心病總算了結。

故鄉,已不是昔日草房與瓦房混雜的邊城小鎮,二三十層高的商品房鶴立雞羣十分顯眼,白鴿只能在其半腰飛翔。幸好大半條古街還在,小巷中的青石板還在,少年時擔水的古井仍清泉汨汨亦未枯竭,只是少了擔水人洗衣婦,少了川滇馬幫歇腳飲馬,卻多了過往遊客駐足,捧冰清玉潤井水洗臉漱口,手握相機拍攝噴吐甘泉的青石龍口,仔細辯認井口碑坊石柱上字跡模糊對聯。觸景生情,頓時想起兒時清晨給母親擔兩擔水後才去上學的情景,想起放學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手握頭大木瓢,在瓦缸中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的熊樣。甜不甜,故鄉水。我吃故鄉井水長大,至今七十多歲從未得過怪病,頭髮還未完全斑白,神清氣爽,想必與這眼水井不無關係。

故鄉不是江南小鎮,無河堤廊坊,無臨河小閣,亦無舟橋交錯,少了些柔媚之色,卻多了些錚錚風骨。天下萬物,都因“惛然若亡而存,不形而神”,而非靠人工刻意雕琢。假山再美還是假山,非自然偉力所致。天地大美是醇和之美。大自然中,從來不會有一朵山茶去攀比另一朵山茶,從來不會有一方太湖石去模仿另一方壽山石,各自有其天然而成的淵源。不必強自己所不能,一切得失都是順應。不必自卑,馬鞭草也要開朵綠綠花。生之歡樂、死之哀痛、金錢地位,都會在大順應、大過程中消融。每一片樹葉對自己存在的狀態非常自信,每一塊山石孔洞都是風刀霜劍創痕。以萬物齊一的眼光俯視天下小鎮,無論是江南小鎮還是山鄉小鎮,以此解除內心的心枷,以此實現思想和精神的超越。那種漫畫人生、悠然自得,不為物質所縛、不為誘惑所迷的心境,會讓壓抑沉悶已久的心境得已解脱,有一種呼吸野外小草芬芳的舒暢,有一種悠然見南山的開闊,有一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韻味。(文:《暮春薔薇》)

帶着豁達開朗的心境步入北門斗姥閣,千年銀杏似乎還記得我這個六十多年前的頑童,躬着老態龍鍾的駝背笑眯眯地向我招手。荷花池已無荷花,兒片睡蓮葉片懶懶地躺在水面上。一片烏雲遮天,鬥姥閣一下暗了下來,或許老眼昏花,兩眼有些模糊,似乎看見水中有一張稚嫩的臉,一雙潤浸浸的大眼睛盯着我——五七年!貴州日報社總編一十二歲的獨生女,就是她,從省城來,到馬乾山牧墾場看望右派父親,回家途中為節省路費夜宿鬥姥閣,次日被人發現溺亡荷塘......我無言,靈異怪現的鬥姥閣遊客稀少,即便它有會唱歌的龍口噴泉,即便它有九龍沐佛的稀世青巖泉壁,我卻心神不寧,興至全無。(文:《鬥姥閣》)

(圖片)大方鬥姥閣荷塘

故鄉大方縣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周屬夜郎,蜀封羅甸,宋賜羅施鬼主,元置順元宣撫司,明領貴州宣慰使,清康熙五年設大定府,民國三年廢府設大定縣。縣城始建於明崇禎年間,至今已有360多年曆史,1958年經國務院批准大定縣更名為大方縣。千百年來,水西土司世代相襲治所大方,使大方成為黔西北地區名聞遐邇縣治,傳承了古老淵遠土司文化,孕育出流芳千古的彝族女政治家奢香。奢香功在攝貴州宣慰史期間,平息戰釁、興辦漢學、開闢九驛、發展耕織,盡畢生精力,維護祖國統一和民族團結,致力於發展水西經濟文化,深受人民愛戴。

1942年之前的大方縣城是川黔公路上一處安閒自在的山鄉小鎮,每日十數輛焼木炭的客貨汽車冒着黒煙駛過之後,古老的縣城又安靜下來。古街上可見大腹便便的黑毛母豬舒舒服服躺在屋檐下,伸開四肢任隨十幾支屁股溜圓的幼崽吮吸甘甜乳汁。橫卧在老宅門前的老黃狗眯着眼晴盯着穿黑制服的祱警醉醺醺地從面前走過。年老的阿婆當銜扯開尖嗓門高聲叫喊:“貓眯——貓眯喂,死到哪點去了,貓眯喂——”

(圖片)大方北門古街

每日日落黃昏,小小古鎮又熱鬧起來。打着亦膞、一臉墨黒、只有白眼珠在轉的木炭行搬運工為客貨車輛裝戴木炭。從貴陽來的旅客在古街上走來走去,品嚐物美價廉的大方臭豆腐乾,到漆貨鋪挑選漆器工藝品,一支隱花佛像漆碗,一個金瓜形的漆果盒,一件繪有古詩詞的漆筆筒——

除了清康熙四年暴發彝民起義火燒大方縣城以外,(這也是康熙平亂後大方更名為大定府原因)大方自古無戰亂。即便是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古鎮人也是從過往客商口中,從行色匆匆的軍人支言片語中知道日本人打到長沙打到獨山。抗日戰爭讓山鄉古鎮着實熱鬧了一回,操着江淅口音的逃難人流,出川抗日的川軍,上街焚焼日貨的學生,整日裏街上人如蟻聚,城門車水馬龍,無論真假,山鄉的確繁榮了數年,客棧飯館也賺了一筆國難財。

戰爭畢竟是戰爭,任何人也逃脱不了歷史大潮裹卷,我的“保爺”靜雲師父就是浙江青田人,為逃避戰火與男友去重慶途中流落大方削髮為尼。(文:《尼姑庵》)我的姑姑愛上一名行軍過路的遠征軍通訊兵,為了一支軍中竹笛,追到雲南,追到緬甸,追到印度蘭坶加,最後死在異鄉屍骨無還。(文:《1942----滇緬路上竹笛聲》)我的三伯是國軍號兵,爬在樹上吹集結號時被流彈擊中跌落致殘,直到亡故也説不淸自己隸屬國軍哪一師哪-軍,卻未曾忘記衝鋒號、起牀號號譜,時常張開沒牙的嘴向小侄兒們摸仿軍中悠長的起牀號號音:“士兵----起牀,豬在----牀上----”(打的,打噠。的打,噠大----)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任何人都會在衣胞之地留下印記。1958年秋,支身一人“奉命”去大方縣對江公社舉辦農民畫訓練班,想不到三十多年後大方縣成了“中國農民畫之鄉”,無人記得我是經何人指派,學校?縣文化館?無人知曉這名“小哥哥老師”一年後悄悄離開故鄉,而後在緬甸叢林九死一生。留在大方縣對江公社那幅巨幅壁畫旱已灰飛煙滅,一九五九年人民畫報也許留下些許蛛絲馬跡,一九六零年曾收到過人民畫報社匯來的五十八元稿費,畫作作者“農民汪富敦”。

步入西門城關國小,我放慢腳步,默默無言。這所由孔廟改建的國小是我的啟蒙之地。鑄着鐘鼎文的大鐘不知所蹤,我不想用“也許”去惴測這位老古董的命運,不想回憶開學第一天今生今世永誌不忘的“第一跤”,而這“第一跤”的影像卻深入骨髓,讓“宿命論”再一次刺痛神經。

光頭,圓臉,時年七歲。身穿小得滑稽的.斜襟長布衫,那是母親用穀草灰將白布染成青灰色後一針一線縫製的學生裝。一個書包,其實是-個布挎包,內裝幾本用皮棉紙裝訂的“大楷本”“小楷本”,一支帶銅筆帽的毛筆,半錠殘墨,還有一方重約兩斤的硯台。

母親送我到學校門前止步。回頭望望站在人羣中的母親,忘記面前橫着孔廟高高的石階,剛一邁步,長衫裹腳,一跤跌了個“狗吃屎”。“呯”地一聲,祖傳三代的端硯跌成兩瓣,那可是“金蟬戲水”的傳家寶,母親不心疼傳家寶而心疼兒子,拍拍小長衫上的灰,仔細察看頭臉手破皮沒有,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有人從旁冷語傷人:“這娃娃讀書讀不到頭。”何曾想局外人一語成讖,大學二年應徵入伍,八年硝煙兵兇戰危,想不到入學啟蒙第一跤摔得一世人生鼻青臉腫,大學夢斷,幾乎拋骨異邦屍骨無還,退伍還鄉後還蒙受一年政治冤獄,至今僅僅是個會飲酒的糟老頭。

舊時大方古鎮四圍青石城牆,每逢清晨,誰家早起的綠頭公鴨帶頭高聲叫喚,於是乎,西門街家家户户飼養的鴨兒三三兩兩彙集成羣,“嗄嗄”叫着排成長隊,搖搖擺擺爬上坍圮的小西門城牆,然後不約而同展翅齊飛,從城牆垛口向低矮的七家田滑翔數百米,劈里啪啦落入灣灣水田。直到紅日西沉,吃夠泥鰍田螺大腹便便的鴨羣亦步亦趨起程歸家返城。一路上坡道留下鴨毛鴨屎,算得上古鎮一道不算靚麗的獨特風景。

出古鎮西城門有一石柱,高丈餘,上刻“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兒時心目中以為過了這方雕着佛像頭的石柱便是唐三藏取經的“西天極樂世界”。從石柱再向西行六七裏下坡路,見到路旁有數十處煙囱冒煙、爐火熊熊的“七星爐”,便是貴州有名的“小路坡”玻璃小作坊羣落,數百年來,匠人們就地取材用硅砂石英燒製玻璃製品,平時製作玻璃壇罐,待到九月秋風起,所有作坊全部攺產“乒乒乓”。“乒乒乓”是一種薄如蟬翼、型似氣球的玻璃玩具,小的如雞蛋,用嘴一吹一吸,會發出“不嘟,不嘟”清脆聲響。大的如西瓜,則會發出“乒乓,乒乓”低沉渾厚響聲。如此“小娘貨”經不住碰撞,且體積龎大,不能用車馬運輸,只能人力挑運。每逢年關將至,挑夫們像螞蟻挑棉球,擔起形似巨型燈籠的竹籠貨擔,內裝數千支“乒乒乓”,別妻兒老小,離鄉背井長途跋涉,走黔西,渡鴨池河,下貴陽,最遠可達雲南沾益曲靖甚致昆明,一次往返長達數月。來年早春二月,平安賺錢回家者有之,遭遇兵匪劫奪屍骨無還者有之,路遇強風貨物飛落山崖身無分文討口還鄉者有之。

古鎮西城門外有送別親人遠行的涼藤廟長亭,有處決人犯刑場,是古鎮傷心慘目之地。清康熙四年上千造反彝民被斬殺於此。明末清初前朝遺民宋寅初先生高呼“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含笑就義。民國大定縣縣立一中紅黨“讀書會”九名師生在此遇難。解放初期清匪反霸亦在此槍決人犯。月黒風高,野狗出沒;螢火閃爍,梟鳥哀嗚。城牆根下的殺人場陰風慘慘,無人斗膽在此夜行。

生於故鄉,長於故鄉,卻又絶情寡義離開故鄉。待到雙足老邁不能再遠行,又往回走,往故鄉走,人生足跡畫了一個圓圈後又回到起點。人生易老,故鄉更老,古鎮歷史遺存只會越來越少。青石城牆已經包藏不住開放的古鎮,古鎮已不是羞羞答答的村姑,已經學會倘胸露懷,已經學會濃粧豔抹。當虛牙裂縫的老城牆落下最後一顆老闆牙,當老城門樓最後-根樑柱坍塌,當古鎮最後一條青石巷消失,我會在鋼筋混凝土的森林裏迷路,再也找不到噴湧甘泉古井,再也回不到那座白牆灰瓦、白鴿翱翔、小巷深深的古鎮了。

不要再讓老祖母託夢,找一點時間,找一點空閒,常回故鄉看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日無多,人生苦短,看一回少一回,莫虛度晚霞漫天。

標籤:山鄉 小鎮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