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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輪車-散文隨筆

文學1.51W

父親去世後,他生前穿過的衣服,以及用過的各種物品,都一塊隨之火化了。這是家鄉的習俗,把死者生前用過的物品燒掉,是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能用得着,衣食無憂,過得好。這是為死者考慮,不管迷信還是不迷信,想法還是好的。因此,除了幾張黑白照片,至今唯一還能尋得到父親影子的,也只有那輛鏽跡斑斑的三輪車了。

父親的三輪車-散文隨筆

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母親便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跟了我來。那輛三輪車便陪伴着老屋,一晃就是十多年。每次清明回家,睹物思人,總是唏噓不已。大前年清明節回老家上墳,孤零零在南牆根兒的那輛飽受風雨的三輪車再一次衝撞着我的神經,情不自已,寫了一首詩。

父親的三輪車

鏽跡斑斑的三輪車

在南牆的檐下默立

它的主人 我的父親

如果健在 也該是如此這般的形跡

除了汽車和火車

父親接觸過的交通工具

只有那輛三輪車

他們共有了十多年的歲月風雨

默立的三輪車上

有父親太明顯的痕跡

一抬頭 父親就會從三輪車上向我走來

那微笑 那步履

仍是五年前的熟悉

三輪車還在檐下默立

難道 它還在等它的老夥計?

後來這首詩經張茂田兄潤色修改,發表在外地的一期雜誌上。其實,本無意於發表,只打算留在心底,是我心裏的一首無聲的歌。

在父親晚年,三輪車就是他的一雙腿,甚至於是他的全部。

父親矮而胖,身體不靈便,愈到晚年愈甚。儘管如此,父親仍是一刻也不安閒。母親每次給我打電話,都會喋喋不休地抱怨父親,説他不知道在家享清福,有事無事都愛到責任田瞎轉悠。其時,除了春秋兩季的播種和收穫,責任田裏還真沒有多少農活兒,即使播種和收穫,也都用上了機械,省事的多,也省心的多了。但父親就是喜歡,扛着鋤頭一天去兩次,幾乎風雨無阻。甚至颳風下雨更要去,改不了。這件事我還真管不了,父親的脾氣我知道。唯一的辦法還是勸他把地承包出去,讓別人來耕種,自己收些租金就行。父親當然不同意。

這其實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父親是典型的`農民,種了一輩子地,對土地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情。我剛參加工作那一陣,對幹農活兒特別的牴觸,尤其是麥收,簡直是受不了。那種滋味,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根本體會不了的。我雖然只是幫工,做點零碎活,但當時收割機還不普遍,幾乎全憑人力,一天下來也是累得腰痠背疼,裸露的胳膊被麥芒扎過,一出汗或者是遇見水更是鑽心的疼。好不容易跳出農門脱離了土地,誰想還是這樣的遭罪!我真是一百個不情願。但這又不能逃避,總不能讓二老自己去幹。唯一的辦法就是勸説父母把地承包出去,徹底絕了他們的念想。母親只是猶豫,父親卻堅決不同意。他老人家話不多,也根本不和我多説,只是低頭抽煙。最後撂給我一句話,農民不種地還叫農民?農民不種地都還吃什麼?

嗨,這樣的大道理誰説得清!和他老人家總是談不攏。話不投機半句多,嚇得我再也不敢跟他理論了。好在父母身體還比較結實,尤其是後來漸漸實行了機械化,種地比以前容易的多了。每逢過麥過秋,也基本不用我跑前跑後,我也懶得勸説了。但父親總是閒不住,天天往地裏跑,母親也總是在電話裏叨叨,讓我再勸勸父親。怎麼勸?每次勸他,父親總是不在乎,“沒事,我結實着呢……”哎,但總歸是七十來歲的人,老胳膊老腿的,總是讓人放心不下。眼見勸説不起作用,只好另想他法。

忽然就想到了給父親買輛三輪車。

父親一輩子不會騎自行車,年輕時幾乎就沒見過自行車,有了自行車時年紀又大了。最主要的還是他比較矮胖,笨手笨腳的,學了幾次,總是沒成功,只好放棄了,但父親不死心。後來市場上出現了三輪車,他又動了心思,好幾次和我談起買三輪車的事。這件事我是不同意的。年近古稀的人了,這不是冒險嗎?見我言之鑿鑿,又義正詞嚴,他老人家終於不再堅持,放下不提。

最後還是母親的一通抱怨讓我改變決定的。母親又一次在電話裏嘮叨起來,訴説父親的種種“劣行”。我很煩,毫無辦法,只能耐着性子聽。最後我“將”了母親一軍:“你説怎麼辦?”

“能怎麼辦?有辦法我還找你?”

“要不,你們搬我這兒來?”我隨口一説,但接着就後悔了。我們一家三口還租房住,兩間小屋,自顧還不暇,根本是不可能的。

“跟你住?”母親歎道,“你那兒能住得下嗎?再説,你父親能離開這一畝三分地?”

當務之急也只能是買輛三輪車。

父親當然同意,一百個同意。都説不會自行車的人學三輪車比較快,還真是如此。父親幾乎不用學,簡直是立地成才,跨上車去就歪歪扭扭地到了責任田裏。下午回來,還捎帶着到了集市上買回來滿車斗的青菜。父親本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有了三輪車更像是長了腿,只要用得着他,跨上車子就走,不帶一點遲疑的。若説最受益的還是母親。以前母親總是埋怨他不會騎車,趕集上店的不方便,一點光都沾不到。自從有了三輪車,父親明顯精神了不少,説話也有底氣了。每次趕集或是外出,父親總是先推出三輪車,早早地等在門口。“來,老婆子,上!”一向不善言辭的父親難得一見的俏皮。

老家離泰城不遠,也就三十多裏地,但需要來回倒車,非常不方便。尤其是當時的市郊車為了攬客,一路走走停停,非常慢,有時兩三個小時才能到家。父母很少來,我們也很少回去。有了三輪車,父親來的次數可就多了,秋天收了白菜,他會滿滿運來一車;春天野菜發芽了,他把從地裏挖來的薺菜、苦菜等,擇好、洗淨,捆成乾乾淨淨的一小捆,親自給送來。當時女兒還小,不宜送回老家讓二老照看,他們想孫女了,就會騎着三輪車來住上一晚。而我們每次回家,父親總會騎着三輪車早早來到火車站,親自迎接他的小孫女。

於是,他那白髮蒼蒼的身影就成了火車站的一個分外感人的風景。看到我們下了車,父親總是吃力地穿過人羣迎上前來,儘可能把三輪車推得離我們近一些,再近一些,直至走到他的孫女身邊。父親老了,蹲下身子的時候有些吃力了,但每一次都把孫女緊緊地抱在懷裏,笨拙地親一親孫女嬌嫩的額頭或面頰。在我眼中,父親木訥,不善言談,對我們管教很嚴,在自己的兒女面前從不會做出什麼親暱的舉動,――説實話,父親這一舉動讓我都有點妒忌,但更深深地感動了。父親輕輕地把自己的孫女放在車廂裏,然後一步一步小心謹慎地推下凹凸不平的站台斜坡。後來,為了不讓自己的孫女受到顛簸,父親還專門買了一隻小軟凳固定在車裏。

總會想起一個鏡頭:夕陽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爺,慢慢推着一輛三輪車,車上站着一個舞舞扎扎可愛又淘氣的小女孩。老爺爺一邊走一邊回頭逗引着小女孩,順便從路旁掐一朵野花戴在女孩兒的頭上,女孩兒一張小臉笑成了一朵花,稚嫩的笑聲清脆而又感人……這三輪車就是女兒的專車,而這司機就是年過古稀的父親。

有一年“五一”節,本是説好了我們一家三口回老家的,臨上車前發現女兒有點發燒,妻子有點擔心,也就沒有和女兒一塊兒隨我同去。當我走下火車時,分明看到了父親落寞的神情。反常地,父親頭一次沒有走在我的前面,一路上都沒有説幾句話。後來據母親在電話裏説,在我走後的幾天裏,父親一直不高興。直到下一個週末,我們一家三口回家時,父親才高興起來,顛顛地騎着三輪車到車站接我們去了。

父親的三輪車帶了許多的歡樂,給他也給我們。在買來三輪車的第五個年頭,父親忽然因為腦血栓倒下了,在治療了半年之後,終於撒手離我們而去。如今,已經整整過去十一年了,女兒也已經十五了。至今她並不記得爺爺的容貌形象,卻依然記得自己曾經坐在一輛三輪車上,高高興興地穿行在花叢中……

我指着父親的照片告訴她,這就是你的爺爺;而這輛車,就是當初那輛三輪車。女兒盯着三輪車一直沒説話,但眼裏已有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