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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污記散文

文學1.55W

孫校長告訴我,呂太婆的孫兒小龍進了少管所。

潑污記散文

孫校長是我的後任校長。小龍在這所鄉中學讀書時,我還是那裏的校長。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到這所鄉中學教書卻是在二十多年前。報到那一天,時任校長孔校長帶我到學校轉了一圈。我發現一副令人吃驚的場景,學校竟然和當地農户犬牙交錯雜處在一起!孔校長説,這所學校是當年在沒收的一家地主莊園上改建的,地主莊園很大,學校規模比較小,用不完,就撥了一部分給沒房的農民住。孔校長説,這種局面已經維持了三十多年了。

那時我剛從師範學校回來,心中滿裝着聖潔莊嚴的教育理念。不過,上第一堂課,我就給兜頭潑了一瓢污水。

一部大戲漸入高潮,孩子們的心中都繃緊了一根弦,只等我妙手輕輕一撥。忽然,一隻公雞從窗口撲稜稜飛進來,落在地上。那公雞顯然是輕車熟路了,它抖一抖羽毛,一撅屁股就拉了一泡屎,拉完,還滿身輕鬆地扭彎脖子高叫一聲。我壓住火氣,板着臉,輕輕攆它。我想讓這不和諧的音符不露痕跡消失,力爭不改變課堂整體節奏。但雞並不配合,它繞着過道轉圈,就不出去。後來孩子們忍不住了,也加進來攆。雞不但不走,還跳上桌子飛竄。一時孩子們尖叫起來,手舞足蹈的,扯得雞毛亂飛,都瘋了。最後捉住雞時,我有些老羞成怒了,拿孩子們撒氣,嚴令他們坐端正,看書,不許講話。然後我提着雞怒氣衝衝闖進孔校長辦公室。但是孔校長的表情讓我再一次驚訝。彷彿犯事的雞是他的一樣,他低三下氣接過雞,一溜小跑把雞給學校旁邊的呂太婆送了去。

就在那一天,我見識了這個呂太婆!

老師們都勸我,算了,息事寧人吧,呂太婆可是個狠角色,這街上沒一個敢惹她的!有個老教師告訴我,其實,呂太婆以前可不是這樣。二十多年前,他的學生不懂事,在學校打死了呂太婆一隻雞。他提着死雞上門賠不是,沒想到呂太婆不但沒責怪他,晚上還把那隻雞燉好端來請他吃。老教師説,當時呂太婆已經有三個子女了,她愣是沒給他們喝一口湯。

我算了算,二十多年前,應該是六十年代的事吧?那時候呂太婆是三個子女,我來學校時,呂太婆已經有七個子女了。二十多年生四個——不對,不是這樣算的,要不遇上七十年代末的計劃生育,呂太婆還不知會生多少呢。

呂太婆的七個子女長大後,有六個結婚在街上。街上的幾族大姓,都是他們親戚。上場口是一個女兒開的超市,下場口是一個兒子開的旅館。她還有兩個兒子在經營車,一個經營公交車,一個經營貨車,全鄉人與貨物的進出都在他們手上。如果把她家親戚們經營的各種生意算上,整條街都在她家掌控中了。如果她家想罷市,那可能全鄉的人都寸步難行,連鹽巴也買不來吃了。

放學後,老師們沒事就坐在樹蔭下襬龍門陣,有的説,這呂太婆可厲害了,靠生的幾個兒女,把一條街都統治了,這可比舊時候的地主還霸道!有的卻癟嘴,我看未必,這簡直就相當於先民部落時期的情景嘛,同族近鄰結婚,其後必不藩!

忽然有一天,孔校長來給我做媒。我問他女方是誰,孔校長抑制不住笑,大喜啊,是呂太婆最小的那女兒老七!當時我一口就回絕了。十多年後,我做了校長,去拜訪已經退休的孔校長,見到他後,他還連連惋惜,當年你要和呂太婆結親,學校校貌可能早就大改觀了,哎……

孔校長的話讓我又一次驚秫!難道從那會兒起,這老校長就把我當成未來校長的人選來培養,並在我身上投入“政治聯姻”的籌碼?果真如此,我不知該感動,還是憤怒?

當了校長後,我是很想對學校做一番改變的。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砌圍牆。只有把學校變成一個獨立的乾淨的空間,所有那些改變才可能實施。不過,圍牆雖然修起來了,卻留下了大大小小十道門。所謂圍牆,自然形同虛設了。這些門都是給周邊農户留的,其中給呂太婆就留了四道:一道是呂太婆孫兒孫女們結婚花轎進出用的,一道是呂家僱人挑糞上山用的,一道是呂家眾多車輛進出用的,一道是呂家老人死後抬棺材上山用的。

當年我要和呂家結親,這些門是不是就不存在了?因為這將是呂家家庭內部的事情。家庭內部的事情,還不就是呂太婆一句話?

當年我根本沒領悟孔校長的良苦用心,我對愛情婚姻的選擇,還是書生式的。不過即便我了悟了,也是不會答應的。我當校長,絕不能走老校長走了三十多年的那種路!血氣方剛的我在砌牆行動失敗後,開始實施另一計劃——搬遷行動。我得想辦法把學校周圍的呂太婆們搬開。

不過這個行動還在我腦海中,卻不斷有老師來向我反映,説呂太婆經常從她高高的樓房上把一整盆污水倒下來,潑進學校裏,濺得孩子們滿身都是泥點。老師們希望我去找呂太婆交涉一下。我有點不高興了,啥雞毛蒜皮的事呀,不就一盆污水嗎,給她打個招呼讓她不倒就是了,用得着我這個校長出面?老師們嚴肅地説,這件事,並不小。

我是第一次到呂太婆家裏。原先我只是偶爾抬頭望一望她八層的高樓。不經常望,望高處我頭暈。走進她的高樓我才發現,她的樓不只高,還大,裝飾得簡直讓人瞠目結舌:包金的高大廊柱,燙銀的牆紙壁畫,耀眼的水晶宮燈,堂皇的歐式傢俱。呂太婆坐在一張高高的雕花座椅上,偎在一堆暗色的綢緞裏,冷眼瞅着我。從進門到她面前,這段距離並不太長,但我卻感覺走過了一個世紀,我的膝蓋一陣陣發軟。但我強撐住了,我是這個鄉的中學校長,不是她呂太婆的臣民,也不是她的上門女婿!

我潑水怎麼了?我的水不往外潑啊?我是倒在我的屋檐下,礙着你們什麼了?我祖祖輩輩都這樣潑的,未必你當了校長,就不許我潑了?告訴你,你沒這個權力!你要是看不慣我們,你們就搬開!明白不?搬開!

我明白了,同時我也明白老師們為什麼説“事不小”了。我們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呂太婆已經開始實施她的計劃了。不過她採用的是另外一種方式,一種讓我只能失語的方式。

回來後,我越想越氣。最氣的還是自己,一個堂堂的校長,他應該是這個鄉村文化的啟蒙者和傳送者,為什麼要失語?呂太婆使用的是當地特有的方言,我也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難道我不會?

我找到呂太婆孫兒小龍讀書那個班的班主任,我説,我同意你的做法,這小東西既然這麼霸道,就把他調到教室後面的角落裏。我們這並不是在有意地懲罰誰,教室裏那個角落總得有人坐,別人坐得,小龍為啥坐不得?那班主任很興奮,校長啊,你早該這樣了,這種風氣不殺一殺,我們還怎麼教書!

第二天,呂太婆就把小龍轉到縣城的一所貴族學校去了。我想呂太婆是聽懂了我對她説的話的,因為她並沒有説我們在整她,她只説,我們學校校風太差,她要培養的是貴族,而不是在我們學校混泥猴子!

不過,聽懂了也沒用,孩子一轉走,呂太婆往學校潑污水更厲害了,以前一天潑三盆,現在一天潑六盆。那天我去趕車,呂太婆的兒子把我推下來。這是公交車,憑什麼不讓我坐?公交車是我呂家的,我們想不讓誰坐就不讓誰坐!我買票乘車,天經地義!要買票嗎?不賣你,買賣自願,這也是天經地義!有錢你自己買一輛去……

我自然沒錢。那些年,每次進城開會辦事,我就只能搭乘鄉場上農民的摩托野的。有幾次,摩托野的半道上給警察截住,交了罰款。摩托也被警察拖走了,我則被扔在半路上。摩托司機衝我發火,閉嘴吧你,要不是載你,我還不會被警察查處呢!我都沒開腔,你還抱怨啥!

我申請調離了那所學校。我的繼任者是孫校長,辦理移交手續的時候,我沒有和他談老校長,也沒有和他談我。

十多年後,有一次我和孫校長通電話,聊着聊着,他忽然不經意地告訴我,呂太婆的孫兒小龍進少管所了。我心裏忽地就長長舒出一口氣,但是隻舒暢了一小會兒,各種雜亂的念頭又蛔蟲一樣爭相湧起,塞在心口。呂太婆有個孫兒進少管所能説明什麼?惡有惡報?如果那時我不把小龍調到角落,他是不是就不會進少管所?這孩子是呂太婆的孫子,可也是我們的學生啊!十多年了,那口氣還一直塞在我心口,我原來耿耿於懷的其實只是一口氣?我對學校的改造是否過於書生化?一切爭端其實就因我書生式的想象而起?

我甩一甩頭。我不知孫校長向我透露這個消息是因為他和我一樣,長長地舒過一口氣,還是故意要安慰我?我倒情願他是後者。他安慰我,説明他已經有了安慰的能力,我應該順從他的安慰。於是,我興高采烈地叫道,哦,是嗎?那呂太婆現在是啥樣了?還在往學校潑污水嗎?

還潑,一天不是六盆了,是九盆。孫校長笑笑,不過這沒關係,她潑污水的地方,我把教室拆了,建成花園。她潑的污水營養豐富,相當於每天義務為我們澆花。

標籤:潑污記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