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蚊煙中的舊事

喜歡回憶或許與人的年齡有關，年齡越長，越喜歡靜坐在窗前，把指間泛黃的光陰一點點地捻過去。像鄉下的老水牛，躺在樹蔭底下，慢慢地反芻。回憶淺淺的滋生，總有些許的眷戀與温暖，點綴在時光的千轉百回之中。沒來由的，格外地想念老家的蚊煙。籠蚊煙仿若歲月的光環，一輪輪的盪漾着，氤氲着記憶的温度，沾濕了魂牽夢縈的鄉愁。

我的老家在贛東北的一個古老的小鎮。每到夏日，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懶散地投射在小院時，父親和母親便會端出小方桌，我們幾個小的就會迅速地擺好小竹椅。大家圍坐在院子裏，藉着月兒淺淡的清輝，攜着夏蟲的呢喃，享受着我們特有的月光晚餐。自然，這個時候，籠蚊煙必不可少。

江南水鄉，蚊蟲極其的多。夜幕降臨，耳畔皆是蚊子的“嗡嗡”聲。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老家的村人們燒一堆黃花草，用以薰趕蚊子。這個方法自哪一代開始，亦是無從考證。

晚飯前，母親總會帶着一把鐮刀出門，隔不久，她就會抱着一捆黃花草回來。黃花草遍佈在老家的陌上，壟間，處處可見。在我的老家，村民們把它當做寶貝。初夏之時，黃花草開着細碎的花朵，搖曳在碧綠的草叢間。鵝黃的色彩，明媚地與夏日的陽光渾然天成。秋天的時候，等黃花草瓜熟蒂落，種子到處散落後，村民們揹着鋤頭，採挖黃花草，晾曬在窗台上。黃花草性平，味微苦，是治療瘡癤腫毒的最佳藥材。母親將黃花草堆放在院子的中央，又去柴房取了一些乾枯的枝幹，在曬穀場掃了一些秕穀。接着，母親點燃了枯枝，濕潤的黃花草，帶來了一氣濃煙。頓時煙霧瀰漫了小院，蚊蟲薰得落荒而逃。而我們一邊躲着煙，嗆着咳嗽着，一邊嘻嘻哈哈在院子裏追鬧。

母親在廚房裏收拾着碗筷，父親放下手裏的茶杯，走進房間，搬出了14寸的黑白電視機。我們停止了嬉鬧，抬出了竹牀。父親擺放好電視，開始拆下房間的門板，用兩條長凳擱置，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木板牀。竹牀涼爽，父親和母親睡門板，我們三姐妹擠着窄小的竹牀。母親從廚房出來，捋了捋衣襟，拿出了一個破舊的搪瓷臉盆，把燒着的黃花草，勻了一部分放進臉盆，端着放在離蚊煙較遠的另一處。

晚風習習，吹拂在身上，涼爽無比。我們躺在竹牀上看電視，焦急地等待着電視的“晚安”。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睡在門板上，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母親瞌睡着，手裏的蒲扇，掉落在地上。幼小的弟弟熟睡在夢裏。我和妹妹輕輕地關了電視，躡手躡腳地走出院子。

月亮高高地掛在白雲間，清涼如水。放眼四周，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所有的景緻都是朦朦朧朧。一簇煙村，數行梧桐枕夢香。高大的梧桐樹，樹影婆娑，小村像一幅濃淡相宜的山水畫，安靜而莊嚴地立着。鄉村寂靜，沉睡在夢裏。隔着枝頭猶能聽得見木槿花，孤注一擲綻放的聲音，夏蟲在草叢裏吻着夢魘。唯有池塘裏的青蛙依舊高一聲，低一聲，怏怏地聒噪着。我們輕盈的腳步聲招惹來村裏的狗吠聲，一陣緊一陣。

踩着月色，我和妹妹來到村裏的大樟樹旁，樹底下早已集合了幾個夥伴。每一個人手裏都握着一個空空的小藥瓶。瓶子是我們白天在診所旁撿來，以清水洗淨。

人齊了，十幾個小夥伴就相互鬧着，笑着，來到了桃園。時值盛夏，滿山的桃子摘得精光，但是依然能夠聞到殘留的桃香，暗暗地撲入心懷。桃園下的荷花正是盛開的`季節，淡淡的荷香，幽幽地隨夜風飄散着。夜月一簾幽夢，荷花十里飄香。

桃林裏的螢火蟲，撲閃着，宛如滿天的繁星，星星點點地撒落在林間。女孩子心細，出來帶着一把蒲扇，此時揮着手裏的蒲扇，追着螢火蟲輕輕地拍打着。男孩子拍着手掌，顧着追趕流螢，卻是不小心一個趔趄，撲倒摔在草地上，驚擾林間的鳥兒，撲稜着，倏地從我們的頭上飛過。拍落下來的流螢像一道藍色的弧線，漂亮地落至草叢裏。我們爭搶着，一個個匍匐在草地上。也不知道是誰推了誰，大家你壓我，我壓他，壓彎了一地的青草。

瓶子裏的螢火蟲漸漸地裝滿了。我們到地裏摘來幾個甜瓜，大家坐在池塘邊上，伸出腳放入池水裏。池水微涼，沁入我們的心脾。月亮掛在天邊，檸檬黃，澀澀的，倒映在池水中央，水天共一色。天邊的繁星已然稀疏了，只有幾顆星星睡眼迷濛，孤寂地垂掛着。手裏的螢火蟲，藍色的宛如幽靈，順着水波紋一圈圈地劃過水面。

瞌睡是會傳染的，大家接二連三地打着哈欠，有些意興闌珊。於是，各自散去。

我和妹妹回到院子，掩上門。夜深露水重，院子裏瀰漫着一層水霧。父親和母親抱着弟弟進屋睡去了。蚊煙的煙霧淡了，輕煙裊繞，隨着濕氣四處擴散。竹牀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水珠。我們進屋，來不及洗漱，倒頭便沉沉入夢。

十年前讀龍應台的《目送》，只是霧裏看花。現在讀起來，卻是一字一唏噓，一句一歎息。小試新春，轉眼一個小半生就來了。目送着世間的種種，原來，光陰的蒼茫竟是我們自己一點一點目送而去。

平凡如我們，循着光陰的痕跡，來到了一片繁華細草的河岸，滿懷欣喜採摘遍野的花朵，紮成一束束温柔的花壞，只為了回報於那些久遠的好時光。

記憶裏的那籠蚊煙，一直不停地飄啊飄。

回憶，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