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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大表哥散文

文學1.66W

不久前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之後,看到一個身穿軍裝的青年人坐在我家的門廳裏。七年級見到他,我心中猛然一愣:這人像極了我的一位過世多年的大表哥!高高的身板兒,一雙像是眯着的細長眼睛,一張大大的嘴巴,厚厚的上脣向上翹着,透着幾分憨厚、幾分喜慶之氣,宛如大表哥再世。

悲情大表哥散文

細問之下,他果然是大表哥的大兒子。感慨之餘,我自然要與這多年未曾謀面的小侄喝上幾盅。推杯換盞之間,小侄告訴我,他本想繼續唸書考學的,可他父親生前非要他去當兵,幾乎是硬扭着把他送到了部隊上。如今,在部隊幹了十幾年了。這回,部隊上派他來濟南出差,就打聽着找來了。他説,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跟他提起,説是濟南有個大叔(指我),小時候跟着自己玩得很好,讓他有機會一定去看看這個大叔。

聽了小侄的話,我的心中越發感慨不已。我知道,大表哥硬逼着自己的兒子去當兵,是源於他自己多年的一個難解心結。我也知道,大表哥之所以不忘讓自己的兒子來看看我,是因為他的內心渴望親情、渴望理解、渴望尊重。原本善良的大表哥,生前在這些方面所得到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在親戚鄰里們的眼中,未成家時的大表哥是個愛玩的“孩子頭兒”。也就是説,他不夠勤快,眼裏沒活兒,老愛領着一幫小孩子們玩。當然了,讓他乾的活兒,他也會下力去幹。但他比較善於勞逸結合一些,一有空閒,馬上就會玩得忘卻一切。這樣的孩子,通常不太受人待見,尤其是在農村。比方説,我有一位堂哥,每天下地幹活,總不忘帶着鐮刀、揹着糞筐,回家時不忘捎帶着割些豬草、撿些牛馬糞。對這位光知道幹活,片刻也不得閒的堂哥,親戚鄰里們當然讚不絕口,歡喜有加。但在我看來,那位堂哥除了勤快,在別的方面真的是乏善可陳。我想象不出,假如人人都像這位堂哥一樣只會悶着頭幹活過日子,我們的生活又會多麼地無趣乏味。

我的堂哥堂弟、表哥表弟一共有十幾個,同我玩得好的卻不多。而這位大表哥,是我最為親近的一個。大約是因為我小的時候,在親戚們看來,也是比較懶的一個孩子。物以類聚嘛!我一向以為,勤快未必可親,也未必善良,更未必有趣。而同這位大表哥廝混的經歷告訴我,他雖不那麼勤快,但為人卻絕對善良可親,更是十分有趣。

小的時候,我比較認生。整天偎在爺爺奶奶身邊,從不肯在外過夜,即使是姥爺姥孃家也不行,唯獨對這位大表哥是個例外。這位大表哥比我大十歲左右的樣子,每當聽説爺爺奶奶領着我回到了故鄉,他便跑了來接我去他家呆上幾天。我也總是歡天喜地地跟了他去,沒有絲毫猶豫。因為同他在一起玩耍,總是充滿了新奇、快樂與活潑。

我自認小時候是比較挑剔的,對農家枕頭、被窩、毛巾等處的汗臭味兒尤其不能適應。但是我卻喜歡光着腚鑽大表哥那味道更為濃烈的被窩、枕着他那油光黑亮的枕頭入睡。儘管大表哥常常在入睡前講那些鬼啊怪的“古兒”(故事),把我嚇得一驚一咋。為這,奶奶也很是納悶兒:“真是奇了怪了,這孩子平日叫他出去住上一宿可難煞了。可是一見了他廣西(大表哥的小名)哥哥,就和漿糊一樣黏糊上了。”

我打小愛看些閒書,大表哥知道這一點。每回我來之前,他總要想方設法地借幾本小人書預備着給我看。比如《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説岳全傳》等等。這些書,大都翻得跟爛狗肉差不多,但卻並不妨礙我躺在大表哥温暖的被窩裏,一邊聽他嘻嘻哈哈地嘮叨着什麼,一邊津津有味地看。

大表哥下地的時候,我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在田野裏,大表哥教給我如何辨認婆婆丁(蒲公英)、苦菜子、甜秫秸(可以當甘蔗一樣吃的玉米或高粱秸稈兒),教我怎樣採谷荻(一種茅草的嫩芽,很好吃)、捉蟈蟈、捕螞蚱、挖知了猴兒,也帶我下水撈魚摸蝦、逮蛤蟆。別的且不説,烤螞蚱和知了猴兒的味道,滿不錯的哦!為此,大表哥沒少挨姑姑姑父的訓斥:“整天價光知道玩,幹活也沒個幹活的樣子!”大表哥並不辯解,但卻依然故我。大約這就是人們常説的本性難移吧。

兒時的我,感覺跟大表哥在一起,最大的樂趣是捉鳥。捉鳥的方法很多,比如使用籠子、彈弓、老鼠夾子等等。用彈弓和老鼠夾子打鳥有些殘忍,就不説了。大表哥其實是個手很巧的人,他自己動手製作了一些很精巧的籠子,在候鳥過往的時候用它們捉鳥。家雀很賊,這些方法對它們不管用。

籠子分滾籠和扣籠兩種。滾籠一般是掛在鳥兒們喜歡棲息的大樹上,用來捉那些成羣活動的鳥兒。扣籠通常放在葦叢中,目標是那些單飛的鳥兒。大表哥製作的'滾籠機關巧妙,籠子中間有個獨立的格子,裏邊養着一隻善叫的鳥兒,用它的鳴叫吸引同類。兩邊各有一隻滾子,上面彆着稻穀、麻籽之類鳥兒們愛吃的食物。當鳥兒跳到滾子上準備啄食的時候,受重的滾子便翻轉過來,鳥兒也就掉進了籠子裏。滾子的另一面仍然有食物可以欺騙鳥兒,如此循環往復。

候鳥們大都毛色鮮豔而且鳴叫婉轉動聽,不像麻雀灰不溜秋,只會吱吱喳喳。我很喜歡那些可愛的鳥兒們,每當看到籠子裏有被騙的鳥兒在躥蹦跳躍之時,我的心也會像那些鳥兒一樣,興奮得狂跳不止。

我們捉來的鳥兒,主要是自己和送人養着玩。不好意思,我們也很沒出息地吃過它們,特別是那些用彈弓打來的麻雀們。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了鳥兒是人類的朋友,我們應當保護它們的道理。人到中年之後,我的牙齒出了比較嚴重的毛病。知道我兒時有吃鳥“惡行”的妻子,就拿我開涮道:“看看,這就是你吃鳥的報應啊!”儘管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因果報應也有迷信之嫌,但我還是願意心悦誠服地接受這樣的説法,為了那些被傷害的美麗鳥兒們。

人們愛説什麼什麼人人有責之類的話,其實是不太靠譜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只跟懂得它的人有關係。換言之,跟不懂的人説某某事你也有責任,那基本就是扯淡。就拿低碳來講,倘若你跟廣大偏遠農村的農民説,大氣變暖了,降低排放人人有責啊,大家趕緊低碳吧。我想,他們聽了之後肯定會一頭霧水:啥是低碳啊,俺這還沒碳呢,咋就有俺的責任了?所以大表哥和我吃鳥的行為,實在是出於無知與貧窮。以大表哥善良的品性,我相信,當他明白了應當愛護鳥類的道理之後,也一定不會再去傷害它們。

大表哥真是個很和善的人。他兄弟姊妹六個,作為老大的他,對弟弟妹妹們從不呵斥打罵,用姑姑的説法就是“大哥也沒個大哥的樣”,以至於誰也不怕他。有一回,因為一件小事,一個同村的小夥子惡意向大表哥挑釁。以大表哥的體格力量,我估計把那小子揍個滿地找牙應該沒啥問題。但大表哥沒有出手,而是拉了我回家了。我很不忿,抱怨大表哥窩囊。大表哥説:“鄉里鄉親的,輕易不能和人家打仗啊!”

到了當兵的年齡之後,大表哥很想去過把軍人的癮。我想,他可能是想換個活法,讓大家轉變對自己的看法。但就在報名前的幾個月,出了事情。那年夏天,聽説我和爺爺奶奶要回故鄉,大表哥就很想對自己的姥爺姥娘表示一下孝心。大表哥知道姥娘愛吃麪瓜,但他卻沒錢買。大表哥村裏有幾個混混,經常在一起幹些偷瓜摸棗的勾當,惹得周圍幾個村子怨聲載道。大表哥本不屑於同他們為伍,但當有一天,一個傢伙以某村種的面瓜很面很面、你姥娘肯定愛吃來誘惑他的時候,他動心了。畢竟他還只是一個不滿十八歲的半大孩子。

當他們幾個於月黑之夜手忙腳亂地偷瓜之時,早有防備的村民朝他們轟了一土銃。這一傢伙轟得很準,幾個夥計都掛了彩。已跑不動的他們,便被扭送到了公社公安特派員處。被幾個偷瓜賊搞得不勝其煩的公安特派員,這下可逮着了出氣的機會,指示公社衞生院的醫生,不上麻藥給哥幾個從身上取鐵砂。這件“大快人心”的事,很快就在周圍一帶傳開了,大表哥他們就臭了,這年當兵的事情自然也就黃了。

大表哥不死心,此後年年都去報名應徵,但回回都名落孫山。以大表哥的出身、體格,應該都沒啥問題,他的姥爺、三舅(我父親)、叔叔都是老革命,二舅還是革命烈士呢!對他當兵起阻礙作用的,只能是那件“案底”。一直到他超了齡,方才徹底絕望。

社會沒有原諒大表哥,親戚鄰里們也沒有原諒他。他的脊背上取鐵砂留下的幾處疤痕,成了永遠抹不掉的恥辱印記。從此之後,在大家的眼裏,大表哥不僅愛玩,還很混混了。比如我的大伯父(大表哥的大舅)見了他就訓斥:“看你吊兒郎當的那個樣,這輩子也不會有啥出息了!”嚇得大表哥此後基本不敢上門。遺憾的是,長大之後的我,也曾經接受了這樣的看法,好久不願去看他。雖然我下鄉插隊之後,住的離大表哥家並不太遠。我不知道我的行為,是不是給大表哥的心靈造成了傷害。

臭了名聲的大表哥,打了好多年的光棍。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一個混混啊。快到三十歲的時候,才娶了一個因為成分高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大表哥真是命運多舛,就在他安下心來踏實過日子的時候,不到四十歲的大表嫂突然過世,給他留下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我見過大表嫂幾回,挺厚道的一個人,與大表哥處得挺融洽。其實不只是大表嫂,只要真心相交,誰都可以和大表哥和睦相處,因為他本是個熱心的好人。

大約是心力交瘁擊垮了大表哥,大表嫂死後他便落落寡歡,不到五十歲就撒手西去。所幸的是,在他走之前,終於看到兒子穿上了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那身軍裝。

人們的成見有些時候真是頑固。直到如今,一些親戚在提到大表哥的時候,還認為他是個不成器的人。所以,對於大表哥的這一生,我除了唏噓感歎之外,實在不能再多説些什麼評價之類的話。

願您安息,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