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茶故事散文

我爹活了八十六歲，也算高壽了。他的身體一直保持不胖不瘦，將近一米八的個子，一直不駝背，即使臨終之前兩三年，雖然飽受肺心病的折磨，但大多時候也臉色紅潤，説話底氣很足，思維清晰。看中醫又兼通西醫的我二舅不止一次説過：“你爹能這樣，除了他胃口好，能吃飯，就是他愛喝茶。喝茶幫助他通腸胃，去脂肪，清熱解毒，活血通絡。”

給我爹看病的縣醫院呼吸科張醫生也有類似説法。

我爹更是經常對人講喝茶的好處。

在我的記憶中，記得比較清晰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生活逐漸好轉之後，我爹開始喝起了茶。

其實，他喝茶已經歷史悠久了。

他告訴我。解放前，在開封當學徒的時候，他的掌櫃愛喝茶，他跟着掌櫃也學會了喝茶，喝的也並不是什麼好茶，茉莉花茶。掌櫃的是山西人，特別節儉，喝茶就專挑最便宜的喝。相對來説，茉莉花茶是最便宜的茶種。掌櫃就挑這種喝，我爹也就跟着喝這種。

後來，回到家鄉，在榮茂祥雜貨鋪，我爹和三個爺爺經常喝的茶也依然是茉莉花茶。大饑荒年代，我爹喝茶的嗜好被趕跑了。茉莉花茶的舌尖記憶，經過二十多年，依然沉浸在他的味覺裏。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經濟條件允許了，我爹愛喝茶的嗜好又慢悠悠地重新溜進他的脣齒之間。

不過，那時候，雖説生活有改善，也就是剛能吃飽穿暖，喝茶，還是相對比較奢侈的事兒。市面上最便宜的仍然是茉莉花茶，我爹又原本就愛喝這個茶，所以他就專挑茉莉花茶喝。那時候，市面上賣的一種袋裝的福建福州產的“猴王”牌茉莉花茶，很便宜，一級的，大袋，一斤裝，也就是五六塊錢，後來，物價上漲，漲到八塊錢，再後來，長到十塊錢一斤。我爹就專買它喝。那時候，我爹也吸煙，有時候，我的叔叔們或者其他人去看他，給他帶點高檔點兒的煙或者茶，他嫌自己用了太奢侈浪費，就拿到老鄰居開的一家小門市去換。煙換成“大雞”牌的，兩塊錢一盒。茶就換成“猴王”。

我爹常給人説：“咱老百姓，喝茶就喝茉莉花，便宜，又香！”

“便宜”兩字，是我爹一以貫之的勤儉節約意識的簡潔表白。“香”，是説茉莉花茶的香氣外露而又濃郁。一打開袋子，茉莉花的香氣就會洶湧撲鼻。滾開的熱水悶一會兒，倒出來，就香氣四溢，喝到口裏，茉莉花的香氣在脣齒之間會迅速蔓延開來。不像有的茶，含蓄而雋永，需要慢慢品咂，才能品出滋味來。也正因為便宜而香氣濃郁，所以，茉莉花茶的定位一直是平民茶，是北方普通老百姓喝的茶。我爹給自己定位“咱老百姓”，就是一種平民定位，所以，他就愛喝這個茶。

我爹的為人也如茉莉花茶，質樸，誠實，簡潔，卻又不乏醇厚。與他往來的人，不管是我們家族裏的叔叔們，還是他單位裏的老同事，街坊鄰居，很多人喜歡經常到我家坐坐，跟我爹喝喝花茶，聊聊天，很大原因，就是喜歡我爹的人如其茶。也正因為我爹有這種意識，所以，他平時裏喜歡的也都是誠實厚道之人。

我三叔，是我們小縣城最有名的一代大廚，為人低調，不善言辭，卻極其厚道誠實，他經常去探望我爹，去的時候，捎帶一些他愛吃的肉食，香煙，或者，就是一包茉莉花茶。親弟兄倆坐在一起，話語並不多，卻極契合投機。我三叔從來不自我炫耀，也不議論他人是非。我爹就告訴我：“我喜歡你三叔的就是他的老實厚道。”

如果有誰在他面前不小心炫富，自誇，人走之後，他有時候就嘟囔一句：“哼，又瞎拽！”

不過，也就是順嘴嘟囔一句完事，過去，就不再提。

越到晚年，我爹對茉莉花茶的偏好越強烈。只要是茉莉花茶，不管是銀針，白毫，還是一般的'茉莉花茶，他都愛喝，其他茶，幾乎都不大喜歡。

他的兄弟們，我二叔，我四叔，我東智叔，還有其他的親戚朋友，給他帶的黑茶，碧螺春，龍井，大紅袍，鐵觀音等茶，他幾乎都是放在那裏，看都不看。有時候，親戚朋友來了，就送給人家了。

有一次，我女婿給我一包鐵觀音，告訴我：“這是鐵觀音上品，上千塊一斤呢，你喝吧！”

我嚐了嚐，確實味道濃烈醇厚，捨不得自己喝，就送給我爹，讓他喝。後來，我去我爹那裏，正趕上我一個表叔從我爹家裏出來，看見他自行車簍裏放着一袋茶葉。我一看，就知道，是我送給我爹的那包鐵觀音，因為包裝袋我太熟悉了。進到我爹屋裏，我就問我爹：“爹，你把我給你嘞那包鐵觀音送給我XX叔了？”

“嗯，我不喝，老放着，不就搭（方言，浪費的意思）了！”

我接着説：“那可是千把塊一斤的好茶啊！”

我爹笑着説：“哼！叫我看，千把塊的還就是沒有幾十塊錢一斤的茉莉花好喝！”

最近看微信，有一句話，“不用的東西，再好也是垃圾。”這句話，用在我爹對茶的選擇上，再恰當不過。

我也曾經對我爹説：“茉莉茶的香氣主要是茶花的香，現在許多花茶，又加了香精，還真不如一些改進了製作工藝的新茶種好喝耐品。”

我爹乾脆懟我：“我喝了一輩子，就好這一口，改不了啦！”

改不了就改不了吧！當兒子的就尊重他這一嗜好。所以，我只要是出差或者去外地旅遊，總要給我爹買些好茉莉花茶。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到省城進修學習，就開始給我爹買茶了。我進修的學校對過就有一家茶葉店。特級的茉莉花茶標價才二十元一斤，我每次回家，都要給他帶回去半斤或一斤。而我呢，也跟我爹學會了喝茶，也喝花茶。但是不敢喝特級的，也不大喝一級的——一斤大概十五左右，還是嫌貴；喝得多的，就是二三級的——一斤不超過十塊錢。那時候，一月工資八十多元錢，幾乎全用來進修學習了。除了上學的費用，每月還丟出二十元錢買書，剩下的，也就不多了。所以，只敢給我爹捎些特級的，我喝便宜的。我爹喝了，就嘖嘖讚歎：“還是這個茶好，真香！”

以後很多年，我爹好幾次提起我從省城給他捎的茉莉花茶，還總説：“那茶，不貴，又香！”

我退二線之後，去新疆兩年多，在那裏發現了茉莉花茶中的兩個品種，一樣叫小龍珠，團成一顆顆小圓珠的樣子；另一樣叫鳳眼，將茶葉一層層捲成橢圓形眼睛的形狀。我所在的城市是庫爾勒，是在南疆，一年四季不下雨，空氣乾燥。所以，那裏的茶葉存放起來就保鮮，不容易因潮濕而發黴變質，我看見它們的時候，乾燥，顏色鮮亮。小龍珠，最好的，三百多塊錢一斤；鳳眼，最好的五百多塊錢一斤。即使這個價格，比起那些被炒作的茶種——譬如前些年的普洱茶、最近的黑茶等，也算是很一般的價格了。我先分別品嚐了一下最好的，確實比一般花茶香氣濃郁且醇厚，比一般花茶耐泡，而且，沒有低檔茉莉花茶的老粗氣。我就分別給我爹買了一斤。帶回家，他先打開包裝，捏一撮，看看茶色，聞聞味道，然後用滾開水泡了一壺，倒進小茶盅裏，先用鼻子聞聞香氣，再啜一小口，在嘴裏來回滾動好大一會兒，才慢慢嚥下去。然後，説了一句：“好茶，我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花茶！”又問我：“多少錢一斤啊？”

我如實作了回答。

那時候，我在家鄉單位領一份工資，在新疆給一家學校打工，又領一份工資，錢已經不成問題，所以，我爹也並不太在意價格了。只是，他並不捨得自己一下子喝完。而是等家裏來了客人，再特別泡上一壺，和客人分享，並特別説一句：“三兒從新疆帶回來的！”

説這話的時候，總是滿臉笑意融融。這個時候，他倒不自覺地有點兒炫耀的意思了。

再後來，我家鄉小縣城裏也有了小龍珠和鳳眼，我就常給他買些喝。雖然質量遠不如我在新疆買的，但比起一般的茉莉花茶，還是要好一些。

我爹生前的最後兩三年，因為肺心病，戒了煙，但是，茶這一嗜好，一直堅持到最後，即使住院，也要帶着茶壺，品着茉莉茶。只要他頭腦清醒的時候，即使喝藥，也非要堅持喝茶水沖服。

我爹仙逝以後，入土那一天，我用他平時泡茶的茶壺，專門泡了一壺小龍珠，放在他墳前。後來，好幾次去上墳，我都帶着一些茉莉花茶，撒在他墳前，還泡一茶杯，澆淋在墳前。在心裏暗暗唸叨：“老爹，這是你愛喝的茉莉花，喝吧！”